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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567章 无仁义之战(二)

    耳下遭受重击,黄麻皮未及踉跄,猛地侧身一斜,便已颓然倒地。

    周围的桌椅随之倾覆,哐啷啷响成一片,剧院里余下众人早已退至幕后,顺着小门儿溜之大吉。

    厅堂内眨眼间冷清下来。

    打人者跨步上前,俯视着眼前这位沪上大亨。

    只见黄麻皮浑身僵直,尽管没有立时晕厥,却也双目空洞,恹恹无神。

    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况且二十几年声色犬马,酒色财气早已掏空了身子,只这一击,便再无还手之力,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

    便在此时,猛听见剧院大门“砰”的一声爆开,五六个弟兄冲杀进来,急忙忙环顾左右。

    “人呢?”

    “在这!”

    老牛转身招呼了一声,江家弟兄立马飞扑而来。

    众人未曾蒙面,黄麻皮惊慌失措,也根本来不及挨个儿辨认,只是本能地抬起手,哀嚎求救。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讲,要我多少钱,我给就是了!”

    可是,任凭他如何呼救,江家弟兄竟全都不予理睬。

    老牛闷不吭声,径自蹲下身子,一把薅住黄麻皮的衣领,老解和杨剌子随即赶到,立时从怀里掏出一只黑布口袋,将这老登照头蒙住,系死袋口。

    紧接着,众人上下齐力,立马反扣住黄麻皮的两条胳膊,火速将其押出剧院。

    “快快快!动作快!”

    新舞台大门口,赵国砚顺着破碎的车窗朝众人疾声催促。

    老牛不顾黄麻皮挣扎乱动,一把钳住对方的后脖颈,顺势将其推进车身后座,老解和杨剌子也连忙从另一侧钻入车厢。

    四人先后上车,赵国砚旋即探头喊道:“散了,家里猫着等消息!”

    说罢,脚下猛踩油门,发动机转起轰鸣,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咆哮,只见车身远遁,一路绝尘而去。

    众胡匪见状,立刻收起配枪,划分两两一组,便也紧跟着朝法租界四散开来。

    这一系列绑票行动,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听起来热闹,其实前前后后,不过五六分钟光景,青帮援手还没来得及赶到,江家弟兄便已然化整为零,渺无踪迹可寻了。

    毕竟是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儿,手脚麻利,动作迅捷,况且又打了个出其不意,更是令人难以招架。

    如今诸事顺利,绺子局红,但江家的计划却不止于此……

    …………

    此时此刻,老城厢以北。

    广和楼位于老城厢和法租界的交汇处,是沪上有名的淮扬菜馆,旧式木制建筑看上去古香古色,颇具江南典雅气质,每至入夜时分,必定宾客云集。

    大堂内的散桌参差错落,更有江湖艺人穿梭其间,操弦评弹,以助雅兴。

    门口不远处,两个青帮弟子正在抽烟望风。

    尽管身处闹市区,两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始终神情警惕地四下打量着街面儿上的动静,但凡有半点儿风吹草动,便要立刻上楼通报。

    不过,大街上风平浪静,酒楼里热闹非凡。

    除了三三两两的客商、艺人出入广和楼以外,无论怎么看,今晚都不像是将有异动发生。

    毕竟,虽说楼静远正带着弟兄在楼上吃饭,但也总不能强行清场,不让店家再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时间无声流逝。

    哥俩儿打了个哈欠,目光随着一男一女、两个江湖艺人的身影转向广和楼大门口,紧接着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小娘们儿长得够标致的,咋说也得两块大洋一晚。

    两人随口开了几句黄腔,算是给枯燥的工作增添些许乐趣。

    恰在此时,头顶上的窗棂内,忽地传来楼静远放肆的笑声。

    “哈哈哈,斧头帮,听这名字就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小瘪三!”

    偌大的圆桌上早已杯盘狼藉,只剩一坛坛好酒有待下肚。

    楼静远脸色涨红,略显醉态,环视着桌上七八个弟兄侃侃而谈。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能打有个屁用啊,如今在道上混帮派,拼的是底蕴,晓得什么叫底蕴不啦?”

    “呃……大概就是指要有师承、要有道统?”众人试探着问,“斧头帮平地起高楼,注定不会长久。远哥,阿拉说的对不对?”

    “错,大错特错!”

    楼静远猛拍桌面儿,竟摆出一副龙场悟道的架势,言之凿凿地说:“我这几年算是看透了,什么叫底蕴,反清就是底蕴,底蕴就是反清。只要侬在倒清那年出过力,侬就是英雄好汉,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哦,原来如此!”众人似懂非懂,只管拼命奉承,“还是远哥混得明白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楼静远仰头杯尽,神情得意道:“那当然了,侬看阿拉沪上那些官差,有几个敢说自己跟青红两家没关系?”

    众人一时间想不出来,便跟着频频点头。

    楼静远接着又说:“这是阿拉赶上好时候了,要是放在过去,哪有这种机会?他王老九也闹过革命,但错过了机会,没爬上去,现在再想起家,已经晚了。看着吧,过了今晚,斧头帮差不多也就散了。”

    “远哥,阿拉今晚还有行动?”有人忙问,“侬怎么不提前讲一下,现在才讲,阿拉也没有准备呀!”

    “嗐,用不着几个准备,我听程茂龄讲了,粤帮今晚动手,都已经跟法捕房和老城厢打过招呼了,两边配合,今朝夜头生擒王老九,明朝一早天下太平!”楼静远说得胸有成竹。

    大伙儿闻言,连忙跟着溜须拍马,提前庆贺他重夺十六铺,平定斧头帮。

    可是,楼静远反倒有点不屑一顾,当下摆了摆手,却说:

    “诶,其实十六铺对我来讲,根本没那么重要,我师傅已经帮我在三金公司安排了差事,挣的比码头多,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十六铺码头的生意,我可以不要,但斧头帮不能来抢!”

    “远哥霸道,阿拉总算是没跟错人!”

    几人连忙挑起大拇哥,一边出言奉承,一边举杯敬酒,如此又“嘶嘶哈哈”地喝了片刻。

    正当大伙儿微醺之际,雅间房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响。

    “谁?”

    楼静远旁边两人立马直起身子,右手按在腰间,全神戒备地看向门外。

    “各位老板,要点支小曲儿助助兴么?”

    人随声至,却见一个未满二十的年轻姑娘,身穿蓝青色高领阔袖旗袍,青丝挽髻,模样端庄,手持白纸扇,眼含笑意地缓步走进雅间。

    “册呐,这帮臭卖艺的,整天不叫人安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走开走开!”窗边两人立刻抬手轰赶。

    姑娘不死心,兀自上前一步,望向主位,随即娇声央求起来。

    “老板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人,江湖不易,您点一支嘛,助助酒兴也好。”

    “赶紧走开,侬听不懂是吧?”门边两人厉声呵斥道,“知道阿拉是什么人么,再唠叨,以后就别做生意了!”

    真是不解风情,把姑娘都快急哭了。

    “老板,求求你们了,帮帮忙,点一支吧!”

    楼静远见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说:“好了好了,侬要唱就唱,唱完了就赶紧走,别在这里啰嗦。”

    姑娘灿然一笑,连忙展开手上的白纸扇,却见扇面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旋即,她便走到桌边,伸长了胳膊,将白纸扇递给楼静远。

    “老板,您先看看曲牌,挑一首吧。”

    姑娘欠身上前,姣好的面庞立时照映在灯影之下。

    便在这时,桌上忽然有人“嘶”了一声,皱起眉头,却道:“诶,侬、侬不是大世界里那个崔莹莹嘛,怎么改行了,穿的这么素净,我差点没认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互相看了看,眼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向来只听说过卖艺的改卖身,从来没听说过卖身的改卖艺了。

    崔映贞不慌不忙,浑像个没事人似的,反问道:“老板认错人了吧,谁是崔莹莹?”

    那人坚信自己没有认错。

    正要开口时,崔映贞却自顾自地回身来到门口,轻声唤道:“哥,可以进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长衫的琴师手提长条箱子,应声走进雅间,灰色帽檐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琴师进屋,闷不吭声,只是将长条箱子放在墙边,接着便背身蹲下去操办乐器。

    大伙儿并未多加理会,注意力全被方才那人的话所吸引,目光自是纷纷看向崔映贞。

    “侬明明就是崔莹莹,我点过侬好几次了,怎么可能认错嘛!”

    那人趁着醉意跟崔映贞较上了劲,引来身边几个弟兄呵呵调笑起来。

    “阿四,我看侬才是不识趣,人家姑娘都已经改行了,侬还非要让她承认自己是个舞女,谁会答应啊!”

    “是啊,既然已经改行了,回去洗洗不就可以重新做人了嘛!”

    “哈哈哈,阿福,我早就看出来了,侬才是最缺德的人哩!”

    众人连番调侃,楼静远自然也不再有闲心查看曲单,当即抬头看向崔映贞,不料拿眼一瞟,目光却不自觉地在角落里的琴师身上定了片刻。

    那身影有点熟悉,可惜背对着他,一时间看不清楚。

    尽管心底里本能地升起一丝寒意,仿佛某种刻在骨髓里的恐惧又被再次唤醒,可楼静远却并未因此而惊慌失措。

    横竖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怕他作甚?

    “哎,那个弹三弦儿的,侬转过来让我看看。”

    楼静远抬手指使,带着命令的口吻。

    琴师背对着餐桌蹲在地上,头也不回一下,只闷闷地应道:“等会儿,马上就好了。”

    “嘶——”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楼静远不自觉地站起身,冲左右两个弟兄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去,把他拉过来让我看看!”

    话音刚落,猛听得“咔嗒”两声脆响。

    众人立时心头一紧,纷纷起身,抻脖探脑,结果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箱子里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就听那琴师突然闷声喝道:

    “趴下!”

    崔映贞自然早有准备,猛听见口令声响,当下便毫不迟疑,立马蹲身伏在桌下。

    于此同时,那琴师赫然蹬地而起,双手竟端着一把花机关,转过身来,扣动扳机。

    “哒哒哒!”

    枪焰暴起,如同一把锋利的火镰,挥向雅间众人。

    满桌的杯盘碎片,霎时间如同筛豆子一般,欢快地跳跃起来!

    楼静远虽说早已隐隐有所预感,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对方手上竟然还有这种档次的家伙!

    众人惊叫一声,纷纷反手拔枪,可速度再快,又怎能快得过冲锋枪的子弹?

    “哒哒哒”——十几声枪响,竟只在瞬息之间!

    楼静远胸口连中三枪,“哐啷”两声,瘫坐下来。

    身后的椅子顺势一倾,结果正巧卡在了阳台上,竟未曾倒下。

    花机关后坐力不小,那琴师端枪从左向右横扫,未及过半,枪口就已跳了起来,子弹也随之朝雅间右上方飞去,立时“噼啪”打碎玻璃,桌案右侧几人,便也侥幸躲过了第一次扫射。

    不过不要紧,花机关的咆哮声早已令那几人魂飞丧胆,哪里还想反击,只顾抱头鼠窜。

    那琴师立刻松开扳机,降下枪口,改为点射。

    眨眼之间,几人立毙当场!

    雅间门外,广和楼内顿时沸腾起来。

    这时节电光石火,琴师仍不放心,“咔嗒”两声换了弹夹,左右又是一通扫射,偏偏却在楼静远身前停了下来。

    只见他左手提着花机关,右手从箱子里抄起一口朴刀,旋即提膝一跃,跳过地上的死尸,径直冲到楼静远面前,一脚蹬在其胸口上,横起朴刀,抵住喉头,厉声暴喝:

    “小瘪犊子,还认不认识我了?”

    楼静远“哇”的一声口喷鲜血,关键时刻,竟也没有怂,反呛一句道:“小赤佬……侬、侬别他妈想活着离开沪上了……”

    “去你妈的!”

    李正西怒发冲冠,厉声怒骂,随即摆臂抡刀,只管横劈下去——枭首!

    耳听得“噗嗤”一声,鲜血飞溅,登时染红了半边脸,浑然不顾楼静远临终前的威胁。

    西风性烈!

    不报此仇,怎肯罢休,为报此仇,万事皆可抛。

    当真是:今日痛饮仇人血,阎罗殿下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