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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588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翌日,天刚破晓,江连横便叫上赵国砚和李正西,乘车前往法租界医院。

    温廷阁已经可以靠在床头坐着了,双腿也能勉强活动,但还不能下地,离行走自如更是遥不可及。

    即便痊愈,也无法完好如初。

    翻高头、开天窗的行当,铁定是难以为继了。

    一身能耐,砰砰两枪,便废去了十之八九,总归是有些可惜。

    “这倒没什么,自打跟了东家以后,我也有好多年不指望这行吃饭了。”温廷阁说,“身手没了,经验还在。”

    众人见他豁达,看得开,便都稍稍松了口气。

    温廷阁又道:“要说可惜,只可惜那天去医院找我的是万游远,如果是张小林,我就一枪把他毙了。”

    李正西自觉愧疚,喃喃着说:“咱俩应该换换,那晚要是有你在,没准张小林就死了。”

    众人都摆了摆手,劝他别说这种话。

    紧接着,江连横就把大讲茶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温廷阁默默听着,两腮渐渐隆起一道青筋,得知讲和是上头的意思,不得忤逆,心里终究有些不甘。

    他沉默半晌儿,忽然抬起头,眼里迸出光来,说:“东家,让我留在沪上吧。”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家里要在沪上开个铺面,你在这安心养伤,正好也能帮忙维持维持,不过——”

    江连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

    “我知道你跟雁声走得近,关系好,所以我得提醒你,别擅自做主。这次讲茶,毕竟是护军使的意思。”

    “我明白,我可以等。沪上不可能永远都姓何,总会有机会的,哪怕我身手不够用了,我也会找别人去干。”

    温廷阁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言辞难免有些执拗。

    江连横没有表态,但也算是默许了。

    报仇要趁早,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不说天灾人祸,就连仇恨本身,也是有保质期的,取决于决心。

    江连横摆了摆手,不愿深究,转而却说:“换个话题吧,我有点事儿要问你。”

    温廷阁一愣,忙问:“什么事儿?”

    “你跟雁声常来常往,你知不知道……雁声的老家在哪?我现在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该怎么安置他。”

    面对江连横的询问,温廷阁略显迟疑,寻思半晌儿,竟忽然有些懊悔。

    “这……我倒是问过他,但他说自己是被大师爸拉扯大的,打从记事儿那天起,就走南闯北,居无定所。”

    “那他大师爸也不知道?”

    “也许知道,但从没跟他讲过。刘兄说他小时候总问,师父不说,后来慢慢地,就干脆不问了。”

    如此说来,刘雁声不是被捡来的,就是被买来的,总归不是寻常人家。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江湖儿女,四海为家。

    这八个字,总是沉甸甸的,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个中滋味,风光背后,难免酸楚。

    江连横思忖许久,仍旧是沉默无话。

    这件事,原本无需如此纠结,可他心中有愧,又涉及刘雁声的白事,心里便惴惴不安,免不了反复斟酌。

    最后,他看了眼时间,见窗外天光大亮,接下来还有不少安排,便匆匆站起身,说:“我先过去看看。”

    赵国砚和李正西见状,也跟着站起来,朝温廷阁叮嘱几句,劝他好好休养,便也跟着走了。

    …………

    离开医院,江连横又回到了老庆云旅馆。

    简单吃了顿便饭,不多时,赖春宝便来登门拜访,准备带几人前往北郊义庄,探视刘雁声的遗体。

    江连横把自家人全都叫上,或乘汽车,或乘电车,随同粤帮众人,一路朝着城区东北方向远去。

    途中难免闲话。

    赖春宝主动打开话匣子,说:“江先生,程茂龄死后,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吃里扒外的东西,的确该杀。”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道:“该不该杀,也杀了,大家都死了弟兄,现在还说这些,有啥用?”

    “我的意思是,粤帮和江家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矛盾,都是误会,要怪就怪张小林那个扑街吧!”

    “扑街?什么意思?”

    同“瘪三”一样,“扑街”似乎也是个舶来词。

    据说,只是据说,扑街即是Poor Guy——可怜虫、小喽啰、宵小之辈,总归不是什么好词儿。

    江连横念叨了几遍,忽然笑道:“在我家那边,这种人就该叫小瘪犊子,小卡拉米,还是没你们洋气啊!”

    赖春宝也念叨了几遍,误以为他在玩笑,便说:“粤省开埠早,洋人见多了,难免学两句,江先生见笑了。”

    未曾想,江连横却忽然正色道:“没什么见笑的,艺多不压身,学几句洋文也挺好。”

    赖春宝见他颇为严肃,便没再搭茬儿。

    沪上之行,究竟给江连横带来多少心境变化,又给他对子女的布局带来多少影响,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九点钟,两辆汽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众人陆续钻出车厢,赵国砚、李正西和闯虎都已到齐。

    余下的江家响子,纷纷乘坐公共电车,到了市区边缘再改步行,速度稍慢,等了一会儿,也都来了。

    粤省同乡会馆的义庄挺气派,旧式的院子,显得肃穆庄严。

    多少客死异乡的老广,都在同乡会的援助、扶持下,得以落叶归根,重回故土。

    “走吧!”

    赖春宝领着众人穿过院门,在角落里推开一间小屋的房门,看得出来,应该是得到了特殊照应。

    江家的身份得到了护军使署的认可,刘雁声的遗体,自然也被更加妥善照顾起来。

    入冬时节,沪上潮湿阴冷。

    停棺的房间不大,阴森森的,只有一口棺材,略显孤单。

    棺材前面,支着一张简易的供桌,摆放的贡品都是新的,不禁使人有种错觉,仿佛雁声才走没多久。

    李正西最先走到屋里,绕过供桌,转头问道:“能看看不?”

    “能,但我劝你还是别看了。”赖春宝解释道,“已经快有一个月了,这时节沪上又潮湿,不如留个好念想。”

    李正西有些迟疑,抬头望向江连横,又看了看赵国砚和闯虎,似是在征求意见,问:“还是看看吧?”

    赵国砚点点头,也说:“嗯,道别了,应该看看。”

    不看,总归是有些不放心。

    赖春宝见状,便吩咐义庄里的人,将棺材盖推开尺长的缝隙。

    李正西争先恐后,近乎无礼般地推开众人,探头冲棺材里张望。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触电似地直起身子,转过头,望向房间的角落,胡乱抹擦了一把脸,骂了一句。

    赵国砚紧随其后,神情凝重地低下头。

    他倒是没有立马躲开,但眉心却是越来越皱,脖子更是粗了一圈儿,沉默了许久,忽地抬手猛扇了自己一嘴巴,便又悻悻地离开了。

    接下来,又是闯虎走过去,怯生生的,先瞄了两眼,看不大清楚,便用两只手把住棺材,踮起脚尖儿。

    巴巴地看了一眼,脸色“唰”就白了,神情惶恐地连连后退,脑袋里空空荡荡,愣是说不出话来。

    随后,其余江家乡子,也都陆续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儿,看看刘雁声,算是道别。

    所有人都看过了,只有江连横还远远的站在门口,犹疑不决。

    “哥,你不看看老刘么?”李正西有些讶异。

    江连横沉吟半晌儿,终于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别看了。”

    “不看了?”

    “不看了。”

    江连横的语气很坚决,似是无情无义,实则是无颜面对。

    赖春宝见状,便说:“江先生,死者为大,如果你真不看的话,那还是赶紧盖棺吧,免得犯忌讳。”

    这时候,因为开棺的缘故,屋子里已经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儿。

    众人嘴上不说,但却不禁纷纷筋起了鼻子。

    江连横应了一声,让义庄的人重新将棺材盖好。

    旋即,众人便开始焚香、烧纸,总归是白事上常见的那套流程。

    只不过,各地风俗不同,其间的细节,略微有些差别而已。

    可江连横却对此很看重,无论义庄的人说什么,他都悉数照办,从来就没这么听人劝过。

    待到礼毕,四下里终于渐渐消停下来。

    弟兄们陆续离开房间,在院子里各自闲话。

    赖春宝则把江连横几人留在屋子里,问:“江先生,刘生的遗体,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不能总这样放着,他是你的人,你看看,到底是就地安葬,还是送回粤省老家,还是跟你回奉天?如果不打算就地安葬,我提议还是尽快火化了比较好。”

    江连横皱着眉头,犹疑了片刻,正要开口时,却被闯虎抢了先。

    “当然是运回奉天去啊!”

    他的语气格外坚定,仿佛是刘雁声给他托过梦似的,众人便有些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

    闯虎反倒一愣,却说:“这是刘公雁声亲自跟我说的呀!”

    “啥?”李正西瞪大了眼睛,“你啥意思,合着老刘知道自己会遭难?”

    “那倒没有——”

    话说到一半,闯虎忽又皱起眉头,“嘶——诶,不对,他还真有可能知道!”

    江连横见他满嘴胡言乱语,立马出言训斥道:“虎子,别他妈拿这事儿开玩笑,雁声到底跟你说啥了?”

    赵国砚也有些不满,只觉得这小子平时不太着调,便说:“你别胡说八道啊!”

    闯虎不敢信口开河,自然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

    东家,真要论起来,这事儿还得从咱做局耍三大亨的时候说呢!

    那时候,我主要负责写稿子,“黄山翁敲山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么。

    交稿的时间太紧,我又憋不出来,你就让我去找刘公雁声唠唠,从他那找找灵感。

    说来惭愧,那天晚上,我去隔壁找他,他正在写新闻稿。

    我跟他说,听说你会算卦,能不能帮我算算姻缘。

    他就请我进屋,给我算了一卦,结果保密啊,这事儿涉及到个人隐私。

    算完以后,我好奇问他,你有没有给自己算过?

    他说没有,也不想算,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就不错。

    我就跟他磨叽了一会儿,说着说着,他也有点儿活心,就给自己也算了一卦。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在算姻缘,但不知道为啥,他算完了一卦,脸色不太好,就又另算了一卦。

    我觉得好奇,就问他为啥非得算两卦?

    他的脸色怪怪的,眼神都飘了,很不自然,有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莫名其妙。

    我连问了他好几遍,他也不解释,只说这些都是一说一乐的东西,是谋生的手段,不能当真。

    然后他就开始打岔,跟我扯些有的没的,问我书卖得怎么样,这事儿我爱唠,就跟他聊了很长很长时间。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总不能光唠我吧?

    所以,我就问他,怎么来的奉天,怎么认识的东家,以前在哪,想不想家之类的话。

    他说了一大堆,大部分都是关于他大师爸的事儿,唠到鼠疫的时候,话就密了,越说越多。

    东家,他跟我说,他一直都很感谢你,说要是没有你,鼠疫那年,还有张大帅上位那年,他可能就死了。

    哇啦哇啦说一大堆,会算命的是真能白话呀!

    给我整得还挺唏嘘,挺感动。

    我劝他,说你现在熬出头了,已经不是以前那小卡拉米了,有钱,不想着回家么?

    老话说的好啊,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他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他现在的身价是跟江家得来的,是在奉天得来的,所以留在奉天就挺好。

    闯关东么,鲁省、直隶、豫省的人都能闯,粤省咋就不能,不就是道远了点儿么!

    我问他在关外习惯么?

    他说除了吃的差点儿,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今年也就三十来岁,在关外待了十三年,也该算是关外人了。

    我又问他,那你真就不打算回去了?永远都不回去了?

    他说当然,此心安处是吾乡。

    …………

    闯虎的话说完了,众人便有些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