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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第三章 亲情的较量

    ?    下午,校园里又乱了套,“吴老头”又在整人了。一下课大家就涌出去看热闹。

    二年级的两个男生一人抱着一根电线杆,胳膊腿并用,在半空里。也不知道“吴老头”是怎么把他们搓弄上去的。

    下面的学生就像看耍猴似的,开心极了。两个学生小脸憋得通红,用胳膊和腿死命地盘住光滑的电线杆,可还是禁不住一点一点地往下溜。

    “吴老头”在下面骂骂咧咧,指手画脚,“给我抱住了,你上树爬墙的本事哪儿去了?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

    “不准再往下溜,再溜,加罚一节课!”

    “你看,那个快哭了!”“尿都快憋出来了!”下面的同学嚷嚷着。

    “都散了吧,回教室去!”唐新文老师来了,他指挥五年级几个高大的男生把电线杆上的两个同学小心地接下来。

    “还不快去跟老师承认错误,向老师道歉。”他对那两个趔趄了半天才站稳的小同学说。“吴老头”早已很没面子地气哼哼向办公室走去。

    杜家庄小学一共有四位老师,除了唐新文老师,个个都有一套整学生的绝招,这位吴老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尽管教课的时候结结巴巴,猥猥琐琐,蔫儿吧唧,可一旦整起学生来,立马麻雀变凤凰,可谓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花样百出,空前绝后,从而赢得了“吴老头”的“爱”称。

    既然语文课上一出口就是错别字,数学课上一讲就先把自己难住,他干脆发挥自己的强项,享受课堂,享受校园。

    夏天的午后,他坐在讲台上,让女生一边一个给他扇着扇子,然后让男生排队接受检查。他用指甲在男生的身上一刮,浑身脏兮兮的,一刮一道白印的,过关。刮不出白印,身上干干净净的,一准是中午偷着下河了,二话不用说,扒光了上衣到大太阳底下蛙跳去。一群男生赤膊在教室门口蹦来跳去,后背被太阳烤得直流油。

    后来男生们都学精了,洗完澡就一个个站在河边往身上抹泥巴,结果吴老头干脆不拿指甲刮了,直接宣布:谁身上有泥巴,谁蛙跳去。

    寒冬腊月,他让学生轮流给他带烧得烫烫的石头蛋,用布包了,供他暖手用。他喜滋滋地抱着他的热石头蛋,不无享受地欣赏着站在讲台上的那排男生,他们因迟到已被剥去了棉袄和棉鞋,在如冰窖般的教室里哆嗦得筛糠一样。

    他对女生还是比较留情面的,一般动口不动手。可是他那幽默犀利辛辣讽刺的话语会让每一个女生无地自容,还不如干脆去抱电线杆。

    他高兴时,正上着课会让男生们抬着椅子,在教室里把他溜上两圈,过过县太爷八抬大轿的瘾;不高兴了,就找个女生骂骂,光是拿她头上的两条小辫奚落,就足以使她永无抬头之日。

    同学们对他又怕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量地把“吴老头”编排在童谣和游戏里,骂几句,聊以自我安慰。

    其中也不知哪位高人同学自创的一个既有表演又有歌词的,因其朗朗上口,动感十足,对“吴老头”打骂有加,在学生们之间广为流传。

    它还冲出校园,走向了全村,并成功普及到学龄前儿童,而且还大有燎原之势。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唱表演一遍,可见当年影响之深。歌词是这样的:咕噜咕噜锤,咕噜咕噜沙,咕噜咕噜一个,咕噜咕噜仨,吴老头,先打胳膊后打头。”

    可是孩子们也就是背后用这些纯原生态的“文学创作”为自己壮壮声威,他们怎能抵挡得住老师的三天一大整,两天一小整呢?往往不出半年,“吴老头”班上的孩子就日渐稀疏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羊群也该从山上回来了。我放下书包,用小瓢端了几块地瓜干,去西岭上生产队的羊圈里看我家的两只羊。

    母亲骂过我很多次了,说小羊已经长大,不用再贴补它了,可我偏不听,恐怕它们在山上没吃饱,每天不看着它们吃下几块地瓜干我就不放心。

    路上碰见两个叔叔在张志生家临街的白石灰墙上写大字,就在原先的“安全用电  人人有责”的下面,用红油漆写上了“计划生育  人人有责”。

    明天张志生肯定又捡来老师的粉笔头,在墙上抄上几遍。你看,他把“安全用电  人人有责”歪歪扭扭地抄了多少遍。

    太阳像个大圆球,红红的挂在西山顶上的树梢上。一会儿就看见大羊小羊们拐个弯儿走来了,都沐浴在太阳的余晖里。

    放羊的爷爷响亮地甩了一鞭子,大羊都一声不响的一路走,一路拉羊屎蛋子,小羊羔偏要跑到路边蹦上跳下的,还故弄玄虚地不停叫妈妈。

    我家的两只大羊老远就看见我了,咩咩地向我打招呼。它们对于在别的羊面前吃小灶很有优越感的样子,大概相当于王麦玲那角色,别人只能吃煎饼,而自己吃完煎饼还吃几根油条。

    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奶奶家接弟弟。

    胡同口的柿子红了。大柿子树老得温厚而从容,像奶奶的怀抱。每当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时,我总能在大柿子树下的石凳上找到那温暖的怀抱。

    奶奶把她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从衣服下伸到我的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双腿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一个柿子花或者一个小柿子或者一片柿子叶打在我的身上——这时我所有的委屈和不痛快就烟消云散了。

    但我还是会在奶奶的怀里赖上好久,看着地上的小虫子从一个小石头下钻出来,玩了一会儿,又钻进另一个小石头底下。

    今天奶奶没有在柿子树下坐着。

    我走进家门,弟弟一个人在老旧的大门过道里玩泥巴。院子里,五叔又在呵斥奶奶了,奶奶一声不吭,眼里噙着泪花。

    看见我,奶奶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对一旁凶巴巴的五叔说:“玉儿来了,玉儿可以给我作证。”

    五叔正在气头上,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们少来,一个小凤你奶奶还照顾不好,哪有能力管这么多孩子!”

    我吓得牵起弟弟的手跑出来。我不知道奶奶要我做什么证,只知道今天奶奶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自从我上学后,妈妈下地时就只能把弟弟送到奶奶家照顾。五叔非常不高兴,因为各家的孩子都是奶奶带大的,而他只有一个小凤,理应优先照顾。

    奶奶越来越老了,她的“三寸金莲”——那曾经令杜家庄的男人们为之侧目的,像一双小鸟一样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已经不堪岁月的重负,在笨重的身体下,扭曲变形得像两个不小心被踩扁了的熟地瓜,一走路就钻心地疼。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无论遭受生活多少无情的折磨,都不曾眨一下眼睛。她说,她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和悲伤掉过眼泪,即使在她四十二岁失去她的丈夫时,她也只是把眼泪就着星光往肚子里咽。唯一的例外是二十年前她的母亲去世的时候。

    ...

    然而,她老了,却变得脆弱了,总是泪眼浑浊,因为她成了她的小儿子的出气筒了。小凤是五叔的宝贝,自从有了这个宝贝,五叔更是三天两头地数落奶奶,就像教训小孩子。

    奶奶整日出出进进地忙碌着,心事重重,嘴里念念有词,步履蹒跚。她再也坚强不起来,越来越爱流泪了。

    是不是人老了眼泪就没有价值了呢?

    由于跑得太急,弟弟在胡同口绊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我赶忙去拉他,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怕奶奶和四叔听见,说:“来,我背你。”

    我卯足了劲要站起身时,手一溜,弟弟仰面掉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弟弟一天天长大,我已经背不动他了。

    他的头皮被小石头磕破了,渗出了血丝。我吓坏了,把他连拖带拽,往家赶。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揽着弟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弟弟哭睡着了,我还在掉眼泪。

    我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就开始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

    天黑下来了,爸爸妈妈还没有放工回来。星星都在天幕上眨眼睛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不安极了,过一会儿就跑进屋里看看睡在床上的弟弟,太好了,弟弟还喘气呢!过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太好了,弟弟还活着呢!

    我非常恨自己,觉得太对不起弟弟了,决心以后对他更好一点。

    像烧水、做猪食、煮小米饭这些活我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可有时还是会失手,这样母亲晚上下地回来就免不了要骂我。

    有一次我就把小米饭做糊了。

    一般都是母亲把要下锅的米量好了,事先给我放在做饭棚子里。那天也许是母亲没来得及,就把一簸箕米都放在棚里了。

    水开了,我感觉小米的量不大对劲儿,可还是统统下到锅里。结果可想而知,米越来越稠,我就不断地加水。锅里满得溢出来,再也加不上水了,可还是黏乎乎的。

    最后,糊了!

    我吓坏了!

    母亲照例是顶着一头的夜幕、疲倦和怨怒回家来的。果然,那锅黏糊糊的东西立刻就引爆了她的炸药桶,她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朝我打下来。她拽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锅里按,说让我都吃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弟弟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打在母亲的腿上。母亲被打疼了,恼羞成怒,回过身要打弟弟。我一下抱住母亲的腿,让弟弟快跑。弟弟跑了,我还死命抱住母亲的腿不放,任由她打骂。

    这个晚上,我只是流泪,泪珠不停地无声地滚落。

    父亲安慰我,让我吃饭。我坐下来,接过筷子,也想不哭,想好好地吃饭,可是眼泪止不住,好像有数不尽的眼泪排着队赶着出来似的,还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哽咽,最终也吃不成饭。

    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起来,我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像小灯泡。我没有吃饭就向学校走去。母亲拿了煎饼追出来,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的母亲齐秀娥曾经是全公社有名的美人。据说,当年没有哪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笑容,她那星星一样闪光的眼睛和珠玑般的牙齿会使每一个男人丢魂落魄。

    一听到“齐秀娥”这个名字,你一定会立刻联想到娇滴滴的林黛玉。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与我母亲挂上钩的,我只能说,它绝不是她本人的写照。要是非在大观园里头挑一个角色不可,那我母亲宁愿是王熙凤。这么说吧,无论在哪个年代,我母亲都绝不会和林黛玉沾边。

    要是生在金戈铁马的古代,她一定是斩断机杼,毅然替父从军的花木兰;若生在时髦的当下,她必定是“压”(力压)了这个又“压”那个的范冰冰似的“女汉子”;而在她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她是民兵排长,兼著名“铁姑娘”。

    在邢家公社的民兵打靶场上,她枪打一口气,百发百中。冬天的深夜,她和男人一样在没膝的积雪里摸爬滚打,拉练几十公里。回到家时,腿冻得连炕都爬不上去了。

    在公社会战的工地上,无论手提、肩挑还是车推,她样样不让须眉。她跟男人平干,男人一天能推十车,她就绝不会只推九车。

    还有,当年那打夯的号子谁人能领?只有我母亲齐秀娥。她看见什么说什么,现场发挥,张口就来。在她铿锵有力的领号声里,男人的力量、汗水和附和声使那个年代的山川都为之震颤。

    追她的男人排成了队,能编成一个加强连。周围十里八乡,有多少男人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有多少追求者为她茶饭不思,要死要活。可她都不为所动。

    他们一个个根红苗正,她对他们正眼也不瞧,却偏偏看上了“黑五类”,地主家的“狗崽子”杜明(我的准父亲)。在她的心里,所有的男人与杜明比起来,草芥而已。

    第一眼看见他,她就立刻眼波流转,面如桃花。

    当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为了阻止这门婚事,救自己的女儿于水火之中,躺在床上闹绝食的时候,她做出了更加有力的反击,直接拿着绳子栓到房梁上,要上吊。

    我姥姥只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不后悔?”她问。

    她被爱情鼓舞着,义无反顾地说:“不后悔,是刀山我也上了!”

    然而,当生活褪去了爱情的玫瑰色,只剩下实实在在的锅碗瓢盆时,她终于明白了我姥姥的话:爱情不当饭吃。

    在生产队里,从队长到社员可以随便地欺负这个家庭,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挣的是最少的工分。

    收获的时候,人家分的玉米棒子和地瓜干一垛一垛的,而她家的用个提篮就能挎回家。

    少锅之上,缺锅底下,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齐秀娥哪里过过这种日子?她什么时候比别人差过?不,她什么时候没比别人强过?

    曾几何时,她还像天上的月亮一样,被满天的星星围绕着,她也特别受用这种众星拱月的生活。可是如今天翻地覆,每一个人好像都比她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地对她踏上一脚,只要他想的话。

    在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她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这样做值吗,我得到了什么?

    她没有发现自己得到什么,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她曾经为了爱情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她得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爱情也不是那么重要,何况她已经看不到爱情了,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哀悼着她辉煌的过去。

    原来在人的一生中,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重要!只因曾经拥有过吗?

    我的母亲多少年都没能从对美好过往的凭吊中走出来,她悔恨、失落、恼怒,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把满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她的丈夫和孩子的身上。

    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就来气,她简直怀疑自己当年鬼迷心窍:我当年怎么会看上你呢?你有什么本事?是个男人就比你强。

    自从我记事以来  ...

    ,就没怎么感受到母亲的关爱。听她说的最多的话是:“人活一口气。”她一心要争这口气,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心思生活了。

    幸亏有弟弟,要不然这个家该多么无趣。

    母亲说,我从小就喜欢弟弟,在我还要别人哄着玩时我就已经哄着弟弟玩了,还自己发明了哄孩子的道具:把一个小瓢扣在地上,拿木棒当鼓敲。敲着敲着,我可能觉得弟弟乌黑的眼珠和圆溜溜的小脑袋太可爱了,“当”在他的头上来一下,又拿手指头在他的眼睛上戳一下,以表示亲密,弟弟咯咯地笑了。

    我还总想把弟弟“偷”出去,带他玩。大人一不留神,我拖拉起他就走(其时,我自己也没走利索多久)。

    有一次我就得逞了,没有被及时追回去。雨后,天上还滴着雨点子。一个雨点子打下来,弟弟吓得一闭眼睛,又一个雨点子打下来,他又吓得一闭眼睛。我这样看着他时,脚下一滑,吧唧两人一起摔在泥水里,弟弟又咯咯地笑了。

    每次母亲说到这儿时,我都觉得当初很有拿弟弟当仿真版洋娃娃的嫌疑。但不管怎样,我爱自己的弟弟,这是真的。

    不信,你数数,我为弟弟打了多少架?直打得那些小屁孩儿们闻风丧胆。只要弟弟说一声:你们等着,我叫我姐去!有几个不吓得连滚带爬地逃?我“假小子”的美名可不是白送的。

    没有零食吃,我就到山坡里转悠。当酸枣还没见红,核桃仁还跟清鼻涕一样不成形的时候,我就成批地给弟弟往回运了。

    为了偷偷给弟弟改善伙食,我令母亲损失了多少鸡蛋钱?为了与母亲争分夺秒,我趴在鸡窝前瞪眼看着母鸡下蛋,把它憋得脸通红。

    不等母鸡咯咯哒到第二声我母亲就准时进了家门,可还是扑了空。最后全村人没有不知道我家的母鸡时不时谎报军情,虚邀功绩的。

    还有那次,去管区里参加考试,回来的路上唐新文老师买了两个大西瓜,每个同学分了一块。我一口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了十二里路。

    终于在大街上看见弟弟,我兴奋地举起那块西瓜跑向他。就在西瓜送到弟弟的脸前时,我扑通摔在地上,那块沙瓤的西瓜就这样碎了一地。我从不会因为摔跤哭鼻子,可那次我趴在地上哭了很久,多少年都为弟弟没能吃到那块西瓜而耿耿于怀。

    弟弟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每次十万火急地给他偷着炒个鸡蛋,他还非要姐姐一块吃,我只好象征性地尝一点,他才高兴地吃起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还为自己制作了一把简易木头枪,天天别在腰里。“姐,等我买了警察帽子,妈妈打你的时候我就抓她。以后我保护你。”他天真地说。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我在与母亲的“战争”中,不再孤立无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