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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第十章 又见伊人

    ?    我和弟弟占完地方回到家,盼着早点吃晚饭,早点去看电影。可是母亲泡好的一盆粮食已上了磨顶,等着人来推,把它磨成煎饼糊。

    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只求磨石转得快一点,可是母亲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很悠闲的样子。我一面推,一面盯着母亲手里的勺子,都转了好几圈了,还不见她往磨眼里添一勺粮食,真把人急死了。

    好容易磨完了,天也黑透了。来不及吃饭了,抱起板凳,拉着弟弟的手就往电影场里跑。紧赶慢赶的,半路上就听见音乐响起来了,远远地看见电影幕布亮了,打出了“西安电影制片厂”。

    进了大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不知道坐哪儿好。王麦玲和杜香那一伙早看见我和弟弟了,站起来招呼我们过去。

    王麦玲装来了爆米花,杜香也带了自己晒制的葵花籽,我们一面吃,一面挤在一起低声地说笑,至于电影嘛,根本不知道演的什么,它热闹它的,我们高兴我们的。

    突然,幕布一黑,灯光亮了,刷的一下把整个场地照得如同白昼。噢,换电影片子了。

    大人们好像突然被曝光了似的,马上很注意形象地整理了一下坐姿,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好像刚才还在黑暗中劈叉着腿,呲着牙大笑,抠鼻屎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似的。

    “大人总是这么好玩儿。”我们笑着说。

    我使劲揉了揉还不大适应的眼睛,东张西望起来。原来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它们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不大真实。电影场的外围来了有好多外村的孩子和青年,或站或坐在石头上。

    人群突然有点骚动,你看,好多人站起来了,伸长了脖子向着同一个方向。当我也站上凳子伸长了脖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久违的美丽的脸庞。

    张东芝!张东芝!披肩的长发拂着脸颊,眉清目秀!

    她就坐在离电影放映机不远的地方,紧挨着她的正是我们的老师唐新文。

    正要看得更仔细一点,啪,灯灭了,一道光束射向幕布,电影又开始了。大人们又隐藏到黑暗里去了,整个电影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神秘。

    我们几个更没有心思看电影了,小声议论着,在黑暗中悄悄向那边张望。相信此时此刻电影场里没有心思看电影的不止我们几个。而明天早上起来,杜家庄的女人们就会有了一个轰动性的话题。

    待到我们的眼睛重新适应了黑暗,终于重新辨出了那张在电影幕布的微光下略显苍白飘忽的俏脸。即使是在夜晚的神秘里,尽管我们还是不被大人看起的小孩子,我们仍能感受到张东芝脸上一种迷人的光彩,它穿透了夜幕,比电影幕布更能照亮人的眼睛。尽管还要等,等到我们长大成人,才能明白这种光彩的来源—爱情。

    同时我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帅哥比电影更好看。不信你看看张东芝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唐新文的脸上流转,压根儿没往电影上瞅。

    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结论下得有点早,应该说:美女比帅哥比电影更好看。不信?那你看看唐振国的眼睛。

    以前我们总是纳闷: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放电影的人看什么?也看电影?现在才明白,他不看电影,看美女。

    接下来你就知道为什么老断片子了,而且还半天鼓捣不好。一场抗日战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搞得磕磕绊绊、七零八落、乱七八糟。成何体统!看美女就看吧,也不能误了正事。这可不是唐振国以往的作风。

    他明显心不在焉,魂不附体,目光幽怨,面色凝重。他在张东芝月亮一样熠熠的光辉里变成了月亮边上那颗痴望的默默的小星星。

    他手里摆弄着电影机,不由得抬头望一眼那弯下弦的月牙,心底无限惆怅,“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伊人”—他大概这样感叹道。

    按照唐振国平时的风格,他本身就是明媚的月亮,通身反射着太阳的光。他做事潇洒利落,最喜开怀大笑。当然,如果你也有一口整齐紧致洁白的牙齿,恐怕你比他还爱开怀。

    最初他像杜家庄的男女老少一样围观张东芝,是抱着一种审美的心理,顺便找点乐子。那时他还是比她高一级的学长,同在杜家庄中学。看着看着,他的心里就起了变化: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一剂伤心药,看见就痛苦。他竭力躲着她,偏偏又躲不开,不小心一瞄就看见了她,而且她身边还多了个伴,唐新文。他的眼睛就不盯张东芝,专盯她的“伴”,血红血红的。

    他与他的假想敌唐新文在心中进行了无数次较量,最终他都败得体无完肤。而那联手“打败”了他的师生二人却是一脸无辜,确切的说,他们从来就没有注意过他。

    初中毕业后,他的村支书爸爸已为他联系好了电影院的工作,他像初涉情场就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逃离了杜家庄。

    终于躲得掉了,从此他再没看见过张东芝。可是他就此养成了一个“看美女”的习惯,只要是女子走过,他总要下意识地看一看是不是张东芝。

    放电影的时候,无论是在电影院里,还是下乡时,他一面“监视”着电影机,一面“检阅”着那无数张专心看电影的脸。他多么盼望奇迹出现,一下在人群里找到那张脸,可又是那么忐忑不安。

    他这样寻找着她,想着她的时候,嘴巴总是紧闭着,眼睛也不再明媚。

    在这样貌似倾巢而出的放电影的晚上,其实村里好多妇女并不在电影现场,比如我的母亲,就几乎没有看过电影。她们要趁着夜黑风高,村里人都沉浸在看电影的喜悦中的时候,做另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的娱乐性可能不及看电影的万分之一,但是它的刺激性、实用性和诱惑力不知比看电影高出多少倍——去封山里偷树。

    那个年代,锅底下的柴禾跟锅里的粮食一样稀缺,“拾柴禾”成了人们生活中的大事。你不要指望像现在一样随便找个路边沟畔就能割得背不动,再说了,现在谁还拾柴禾?

    那时的田野比镜子还要光滑,要供得上全家一日三炊用的柴禾,那是需要相当智慧的,在杜家庄多少年的历史中,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

    据说我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还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无师自通。鉴于他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天赋,他的父母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毫不犹豫地为他这一智慧提供了充分的施展空间。

    就这样,这个家里学习最好,也是迄今为止杜家庄唯一能在一年之内连跳两级的学生就此告别了学堂,并不负众望地在此后的岁月里多少年如一日地为家里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柴禾,而那些出去转了大半天也拿不回一根草刺的兄弟姐妹,也就只能去上学了。

    智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米还等着下锅呢。最现实的办法只能是铤而走险,去封山里偷了。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在少数,一来二去,一支支专门跟看山人迂回作战的  ...

    “砍树游击队”就此炼成。

    他们有单兵作战的,也有乡邻联合出击的,这样便于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等战术的发挥。

    最佳的作战时间是人困狗乏,夜猫子又叫又笑的半夜时分。但是当他们发现看山人白天睡足了觉,而专在午夜的山林间猫着等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灵活地把作战时间调整到了正午看山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当然,最黄金的作战机会莫过于像这样来电影的晚上了。看山人打死也不会相信一群傻婆娘会傻到放着电影不看,黑灯瞎火地去封山里偷树。再说了,即使想到了又怎样?就算是今夜山被人搬走了,他也得先看完电影再说。

    我母亲她们从腰间摸出磨得锃亮的斧子(她们在听说来电影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家磨斧子了),几斧头下去,一棵碗口粗的柏树就应声倒下。再把它截成几段,拿绳子捆紧,就是一大捆。

    这些倒容易,关键是柏树这种东西死沉死沉的,怎么把它运回去?她们就是用自己的背硬生生地把这山一样重的东西顶起来,连滚带爬地下山去。

    在后来的岁月中,母亲曾无数次地半是问别人,半是问自己:“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生存,生存的动力!这也许这就是答案吧。

    她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念念不忘这段经历,成了她们关于那个年代的美好回忆。

    难忘被看山人追得满山跑的刺激,难忘月光如水的午夜,三五个妇女就敢放下背上的柴禾在山间谈笑,忘记了晨昏,忘记了辛劳,只有无尽的愉悦。

    面对这种屡禁不止,甚至大有泛滥之势的偷伐行为,上面的工作组除了联合村里加紧宣传之外,还会不定时地搜家。

    大家想方设法地把他们的战利品藏起来。也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最绝的主意,直接把砍来的柏树藏到睡觉的床底下,再用床单遮住。晚上睡觉时,毛毛虫满床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