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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羊之旅 第200章 日记(第1/2页)

    小村惊魂记

    我和梁子被死死绑在村口的大树上,本家一个爷爷辈的半老头,我们唤作七叔公的人,正小心翼翼往带倒钩的鞭子上擦一种味道很刺鼻的油膏——擦了打在身上才不会感染,毕竟这鞭子放了十几年没用过了。

    鞭刑!如果不是即将被鞭打,我都很难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事。

    异类——多么可怕的词,又是多么言简意赅。被打上这样一个标签,就会立刻失去一切——人格、尊严、话语权。

    我和梁子是被骗回来的。三姑给我打的电话,她曾是我们家族里最得到我们这两个丫头敬重的长辈。她说,雁子,出大事了!你爹和捎弟她爹给打在苹果窖里了!人已经快没气了,就等着见你们最后一面!

    我说:赶紧送医院啊!

    三姑说:已经从医院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了!

    我犹豫了,和梁子商量了一番,两人便赶了回来。心里有一半感觉是个骗局,可还是抵不过那一丝藕断丝连的亲情。

    果然就是个骗局。一到村口,远远就看到我爹带着人横着一根扁担等在那里,我们赶紧让师傅倒车,不料梁子的爹已经带着人横着扁担堵在了车后。

    七年没回过的小村,变化真大。有电灯了,也有了柏油路。可人还是一点没变。开始还很正常,几个能说上话的本家长辈陪着我们说话,可渐渐地就不堪入耳了。一个嘴尖的婶子问:都说你们两个女娃在外面一起睡觉,都睡到了报纸上,你们到底干了些啥?

    梁子的脸色攸地黑了。

    上次被这么围攻,还是她擅自改了名字。梁捎弟,改成了梁少迪——毕竟当了记者,名字天天出现在报纸上。她妈那时候还在,哭天抢地:你个黑心的赔钱货,你就盼着“少弟”是吧?

    梁子说:王香菊你早就绝经了吧?你这辈子再生不了孩子了!我的名字改不改,我这辈子都再没弟弟了!

    那时候我跟她还在地下状态。她被她爹拿着扁担追,围观者甚众,我就偷偷伸腿把她爹绊倒了。

    一语成谶。不久,王香菊一头栽倒在地里,再也没醒过来。不到一年,他爹就续了个小寡妇。又不到一年,她就真有了个弟弟。

    所以,这次我们被骗回来,除了“扳一扳”我们的“毛病”,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还要让梁子改名——不能“方”她的幼弟。

    梁子性子很野,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她从小被当成了男孩子教养——剪短发,说脏话。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小跟班。我叫她“梁哥哥”,王香菊对于我这种混淆性别的叫法儿很是鼓励,听到总要啧啧称赞。

    十四岁的时候,梁子跟壮壮单挑,赢了,从此奠定了村里第一霸的地位。不过,这宝座她只坐了一年,十五岁我们去了镇上的四中,小村里就只留下了当年那一战的神话。

    再回小村已经是三年后。我们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放了三天炮。那几天,再没人说什么女娃读书没用了。倒是有人怀疑跟我一起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梁子——记忆里的假小子,矮胖的身段抽成了细长条,狗啃的短发也变成了齐腰的长发,只有脸盘还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样子——母猪变貂蝉了!

    梁子骂那质疑的人:滚回你们家圈里去!

    这一骂,大家都笑了——是她,没错!

    大家吃、喝、划拳,喝多了的在往猪圈里吐。没有人问我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三年前离开时,我们身上一共才有83块钱。除了三姑赞助的50块,剩下的33块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怎么过的?捡过食堂的垃圾吃,卖过废纸壳和饮料瓶,最后还是靠了汪老师。

    有一次梁子问我:你恨汪老师吗?

    我眼前就浮现出汪老师的样子——古板的西装裙,厚厚的眼镜片,一丝不苟的风纪扣。我说:不恨。

    确实不恨。汪老师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她供我们吃、供我们穿,给我们交学费,让我们在她家里白白住了三年。她所要求的,不过就是时不时拍些照片——要脱几件衣服又怎么样呢,她甚至都没有碰过我们的身体。

    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们的兜里还装着汪老师给的学费,两个人,四年的学费啊!肯定是她毕生的积蓄了。一个终生未婚的五十多岁的高中女教师,她这辈子能攒下多少钱,不用计算器就能算出来。

    开始这钱我不想要,梁子说,拿着吧,她欠我们的。

    我却觉得是我们欠她的。毕竟在她那小小的两居室里,我们认识了巴赫,认识了伦勃朗,认识了毛姆,见识了许许多多世界的美好。她把两朵开得毫无章法的山间野花侍弄成了庄园里的玫瑰,她是个好花匠。

    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梁子学了新闻,我学了外语。如今她已经是京城小有锋芒的记者了,我保了研,上半年刚交了论文。

    名字被印在报纸上,这件事是谁的手笔,我们是有八九分肯定的。这几年梁子得罪过谁,那些同行相轻的事,不值一提。

    虽然不过是个没什么发行量的晚报副刊,里面注明都是化名,可怎么那么巧两人就叫“丁雁”和“梁少迪”,而且一个是记者一个是翻译呢?可我并不想追究,她也一样。这种事早晚会被人知道——虽然越晚越好,最好是等刻墓志铭的时候再公之于众——可真被曝光了也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这份报纸据说是被“好心人”寄到我们那个连2G信号都时有时无的小村子里的,重点内容还用红笔框了出来。究竟是谁要致我们于死地,我至今不得头绪。

    我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用目光灼烧着我们。

    鞭子扬起来了。

    梁子说:今天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一定报警把你抓起来!你这是非法拘禁!要判刑的!

    七叔公咳了起来,他扭头吐了一口黄痰。

    尖嘴婶子走了上来,说,捎弟,认了吧!出了这种事,整个村子要倒霉十年的!

    一声重重的咳嗽从远处传来。人们让开一条道,一个人走了过来。一个老瞎子。他走到我们面前,用没了眼珠的眼眶跟我们对视着,鼻子一皱一皱地嗅着。突然他大叫一声:妖孽!

    围观的人顿时静了。

    他的手指伸了出来,指向我,又缓缓指向梁子。梁子呸地一口吐在他的手上。那手指就定格住了。

    老瞎子怪叫:妖孽就在这个人身上,快把它打出来!

    突然我就想起了他是谁——梁老道!当年梁子改了名字,就是他点醒王菊香“少弟”的不祥含义的。他的眼睛到哪里去了?

    七叔公的辫子打在梁子身上,声音“啪啪”地很脆。她咬紧了牙,绷直了身体。有那么几辫,辫稍带到了我,火辣辣的,跳着疼。我想起一年前七叔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让我给他的小幺在北京找个工作,工资不能低于五千块的。初中毕业的小幺在我和梁子跟别人合租的单间里打了三个月的游戏,有一天我们下班,发现他不告而别了,梁子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从七叔公的下手之重,我能感觉到他肯定对于小幺这件事很不满意。

    我爹抄着手站在那里,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自从两年前他向我要钱给哥哥办彩礼被我拒绝了,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爱我哥,可我是真没钱。我连五十块一篇的翻译都接,存款才刚上了五位数,跟爹开口的六位数差了太远。

    爹那次说,你在北京要是挣不到钱,不如回来吧,你也该嫁人了。我的心里一下竖起了一道冰墙。

    三姑在抹着眼泪,见我看向了她,连忙躲闪着目光。三姑是这些年我和梁子跟这个小村子唯一的纽带了。我们大三那年,她到北京动手术,都没告诉我们。梁子说:小村里,她只有三姑一个亲人。

    梁老道突然又是一声怪叫:妖怪跑了!围观的人连忙往四下退。梁老道拃着双手,做出捉东西的架势,绕着树转了一圈,准确地停在了我面前。他说:妖怪又 附 到这个人身上了,快打!

    他指着我,不待我反应过来,剧痛已经传来。像是在火上烧,又像无数钢针同时扎进了皮肤。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梁老道侧着头听着声音,他说:打,使劲打,打到这女娃开口,妖怪才能从口里出来!

    我!c!你!妈!——我终于开口了。

    晚上,我和梁子被关在祠堂的一个储物室里。两个眼生的后生守在门外打着呼噜。我们的包和手机都被拿走了。墙角薄薄一层干草,地上放着一个塑料水瓢,里面是半瓢水。远处的墙角有个塑料尿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梁子一直在研究那个高高的小窗口,我只看了一眼就劝她放弃。两米多高,怎么可能上去?我把突破点放在了后生们身上。那个愿意跟我搭话的,我不停给他讲着北京的事。可是说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并没有钥匙。

    这下我和梁子都蔫了。

    突然呼噜声停了,有人在外面小声说着话,好像是换班!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听不清。有脚步声走远了。过了一会儿,外面轻轻喊:捎弟?捎弟?

    挺耳熟的乡音。梁子一跃而起:是谁?

    外面说:我是壮壮。还有个声音说:捎弟姐,我是强强!

    壮壮和他的弟弟!

    一截绳头从门外塞了进来。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兄弟俩的自行车后座上,驶出了村后的那条小路。

    壮壮蹬得气喘吁吁地说:可惜你们的包我没弄出来!

    到了车站,他掏出三百块钱,说,孩子的妈不让多给,不过,这些钱也够你们到县城了!

    强强说:可再别回来了。雁子姐,你爹已经把你许给了留山村的留大头了!彩礼都收了!还有捎弟姐,你后妈找的吕媒婆,说只要多给钱,其他条件都不看,最后好像定了个瘸子。你要是不嫁,他们打算把你绑去!

    天快亮了。我和梁子冻得浑身都木了。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中巴车。车上没人,司机却突然要看我们的身份证,还打量着我们说:广播里说,这村里跑了两个女娃,说是偷了人家东西的,怕不就是你们吧?

    三百块都给了他,我们挤在了中巴车的行李厢里。车打着喇叭停在路边,不一会儿果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爹、她爹,各种闹哄哄的声音。好一阵儿,终于清静了。

    车开了。

    两个小时后,车停了。

    我和梁子都快憋死了。司机打开行李厢,隔着彩条布小声对我们说,有人在堵你们,别出声。

    车停了有半个小时,又开了。约摸十几分钟后,终于我们被放了出来,原来是在一个修理厂。司机把他的手机递给梁子,让我们给熟人打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吧,汪老师来了。没有任何办法,这是我们不用电话薄能在镇上找到的唯一一个熟人。七年没见,汪老师老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她头上包着一大块头巾,瘦得好像脱了形。

    我们到了她家。熟悉的房间,还是那么朴素、那么一尘不染。梁子却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药瓶。她一把拉掉了汪老师的头巾。毫无光泽的光头就那样暴露在我们面前。

    梁子哭了。汪老师反过来安慰她说:人生都是过客,总有离开的时候。

    汪老师死也不跟我们去北京看病,她说已经是晚期了,不折腾了。

    她给我们设计的路线果然没有再被追上。穿着高中时留在汪老师家,还有着樟脑味道的衣服,我们出发了。

    反向坐火车、再坐飞机,晚上就回到了北京。

    我在飞机上就烧得昏昏沉沉了,救护车直接从机场开到了医院。大夫说我得了败血症。Jc来做笔录,查看着我身上横七竖八的、翻卷的伤口,问是谁干的。

    梁子说:是误闯了鬼门关。

    #我永远住在你心里

    林老师并不是个陌生人。事实上,论辈分他是我的表叔,不过,大概需要“表”七八次才能表达清楚我们的亲戚关系。

    每年的大年初一,林老师都会来给我爷爷磕头。爷爷受了礼,就会封个红包给他。爷爷总是说,小林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开开心心过个年啊!

    开学的时候,爸爸送我到校门口,说,死丫头,你给我老实点儿,我会让小林子看着你的!

    那时我刚上初一,正是叛逆期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爸爸的这句威胁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其实我并不是个叛逆少女,我只是碰巧交了几个好朋友,碰巧她们都是叛逆少女,我就被“物以类聚”了。等我反应过来,乖乖女们早已对我敬而远之了。我有心远离叛逆组合,可是又不想被孤立,正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爸爸的话无疑像个助推器,把我推向了离经叛道的那一方。

    慢慢地,我、小雨和菲菲就成了一个铁三角。我们一起逃课,一起化妆,一起去滑旱冰、打台球,还一起去逛乌烟瘴气的迪厅跳舞。考试成绩公布下来,我们每次都包圆前三名——倒数的。我惊讶地发现,爸爸不但骂人功力大增,还学会打人了。

    有一天我带着伤去上学,被林老师看见了。他揪住我问谁欺负我了,等弄明白是我爸干的,他就跑到了我家里。

    不过年不过节的,我爷爷见到他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提前老糊涂了。所以,他什么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就忙着张罗送我爷爷去住院了——心脏病犯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单独跟林老师说过话。我有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两条极其浓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还覆盖着厚厚的睫毛——后来我数过,他的睫毛是双层的——眼珠子也黑亮得吓人。我总觉得这是一双属于绝代佳人的眼睛,只是长错了地方。

    这种眼睛也是我们家族的遗传了,爸爸也是大眼睛长睫毛,可配了他长得随心所欲的其他部分,就显不出这眼睛了。最可惜的是我跟这么好的基因失之交臂,长了一双我妈妈的细长条眼睛。爸爸说这是丹凤眼,我看着遗像里笑得眼睛一条缝的妈妈,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妈妈。就在那年,爸爸告诉我说,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据说她生我的时候是破腹产,很凶险,只有力气说最后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告诉女儿——可是没等妈妈说出下半句话,她就急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爸爸这样告诉我之后,我没黑没白地琢磨着妈妈要告诉我的话,但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头绪。

    我把这件事告诉林老师,他听了半天没说话——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在他劝了爸爸不要打我之后,爸爸打得更厉害了,酒也喝得更凶了。一边喝,一边拿着拳头咚咚地往墙上打。我吓得心砰砰直跳,爷爷还在医院,爸爸发起飙来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于是林老师就常常来我们家了,每次都是接到我电话急匆匆赶来。

    林老师是我的体育老师。他身形高大,在国人还不知道健身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练了一身的肌肉块儿。我爸爸不是他的对手。每次我一哭着打电话,爸爸就说,又去搬你的保护神了?我看他能护你多久?啊?他还能住下不走了?

    林老师一来,就把爸爸的酒抢过去倒掉,然后下厨炒菜。每次他都带半只鸭子来。有时候做蒸的,有时候做煮的,炒青菜佐餐。三个人两个菜,我的眼泪还没干,就坐在桌边大口大口扒饭。

    吃完饭他就要走,我就哭着拉住他。每次都要这么墨迹好久,搞得不清楚状况的邻居还以为我们家天天上演生离死别呢。他就一直等到我洗漱完了,进了自己屋把门反锁好才走。他一走,我爸就在客厅里长叹一声。然后整个房间静悄悄。我总想上厕所,也不知道我爸到底睡了没,不敢去。

    憋尿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总觉得没尿完,在厕所一待就半个小时,一出来又觉得有尿,再进去却只能挤上几滴出来。我爸因此又多了一个打我的理由:既嫌我费纸,又嫌我“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爸只在晚上打人。挨到第二天早上,我就安全了。在我上学去之前,他是不会醒的,就算我把门摔得山响也不会醒——酒精带来的酣眠要一直持续到中午。我就常常趁那时候翻他的钱包。我爸的钱没数儿,到了他也不知道我还当过梁上君子。我也不多拿,唯一一次拿了50,提心吊胆了一个礼拜,他还是没发现。

    那时我爸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维修厂,不能说是有钱人,但喝酒和被我偷拿还不至于让他破产。真正让他破产的是他的徒弟小邹。那人我见过,獐头鼠目就是形容他的长相的。不知他使了什么坏,我爸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把汽修厂转手给了他。

    这下可好,我爸也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喝酒。大白天就醉醺醺的。

    小雨和菲菲都有了男朋友。她们商量着给我也找一个,这样大家出去玩,我就不用当电灯泡了。我气得跟她俩大吵一架散了伙儿。

    孤家寡人的滋味儿可不怎么好受。虽然我没参与过小雨她们霸凌乖乖女们的行动,但是现在落单的我简直是乖乖女们最完美的报复对象。有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去车棚取自行车,发现车座上被人倒了果汁,又湿又黏——我哭笑不得,真想得出来!

    我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林老师,借他的车回家。

    林老师住在学校后面的小平房里,那是单身教工宿舍——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婶婶。不过这些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重要。

    一推门,林老师正在炉子边儿上香喷喷地吃着一小锅羊骨头火锅。见到我,连忙招呼我吃。我也忘了借车,坐下就吃起来。一直到把他冰箱里所有的羊肉卷和其他能打火锅的东西一扫而光,我才想起回家的事。

    这下完蛋了!我想起爸爸前几天说过的话——晚回来几分钟就给自己几个嘴巴子,别让我动手啊,让我动手你不划算。我算了一下嘴巴子的个数,顿时不寒而栗。

    林老师骑着他的大二八送我回家。一进门,我爸脸朝下倒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场景我竟然舒了一口气。

    送医院,态度恶劣的大夫让直接送太平间。后来家族中就流传着我爸喝酒把自己喝死的传说,经年不息。林老师说是冠心病,他说,小萌,别怕,你爸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

    后事也办得很快,一切从简。然后我被领到二叔家。一大家子人等着爷爷发话——自从出了院,爷爷就被二叔接走了。亲戚们互相推脱着,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所以对爷爷安排的我跟这个住两月,跟那个住半年都很不满意。我更不满意,谁愿意看你们脸色!我说,我一个人住!

    就真的一个人住了。亲戚们周济我的钱按月到爷爷那里取。取钱的场景,我真不想说得太细。只有林老师,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世界抛弃。

    他开始整日地开伙,买了一只煤气灶挤进了公用厨房,管起我的一日三餐来。现在想想,我跟着林老师蹭了两年多的饭,竟然没有给他交过一分钱伙食费!

    初二开始,爷爷每月给的钱明显少了,少到攒起来交学费都不够了。林老师帮我要了一间学校闲置的小平房,然后把我们家的大三居租了出去。这样,我就成了大概全世界年龄最小的包租婆。

    我二叔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我的表姐曾经被小雨她们关进过学校的男厕所。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比如说,他从来没想着霸占我们家的房子。

    来霸占的是小邹。我的租客是一对儿卖玉器的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吓得要死,跑来找林老师,说玻璃全让人砸了。小邹仗着酒气,叫嚣说我爸早打牌把房子输给了他。林老师把小邹打得住了院,自己也进去了。我在派出所被警察训得都忘了哭。

    突然有个女人来了,远远地就跟这个打招呼、那个开玩笑。末了说是来保释林老师的。我回头一看,是个熟人——迪厅的女老板!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她漂亮得不像真人,要是脸上的妆没有那么浓,肯定是一个大美人。大美人说她是林老师的爱人——我的婶婶!

    婶婶见到我,也是惊讶得要死,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林老师天天给我做饭吃的事儿。不过她那态度让我觉得很亲切。保出来林老师以后,她还请我们俩下了馆子。但是,从馆子里出来她就跟我们拜拜了。

    林老师的右手骨折了——打小邹打的。他上了夹板坐在桌子旁边,用不灵活的左手把我炒的菜翻来翻去,最后筷子一扔:走,还是下馆子去。

    我跟林老师走在街上,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就向我们行注目礼。进了馆子,坐在靠窗的地方,又有很多人趴在窗子上张望。小城不大,过了一会儿林老师就揪了个熟人进来,问他瞎看什么。那人吞吞吐吐不肯说。林老师瞪起眼睛,他终于说:外面都在传你跟这个小姑娘的事。说着用下巴指指我。我噌地站了起来。那人继续说,说你把人家爸爸气死了,还把人家房子占了。说完看着我,一副要充当点醒我的圣人的样子。

    怕林老师的左手也骨折,我使劲按住他,那人终于跑掉了。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又是小邹干的好事。

    那天中午放了学,我飞也似的买了校门口好吃的酸汤米线,刚一路小跑(怕米线泡久了会黏)到林老师的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在激烈地争吵着。

    林老师骂着脏话,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惊讶得连米线的汤汁漏了一地都没发现。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林老师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人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但对于那时的我,一个心智未开的小丫头,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林老师患有不育症。当然,这个消息并不是这么文绉绉地传入我的耳朵的,它穿着无数市井俚语的外衣,还裹挟着一些本来不需要透露的细节,听得我面红耳赤。

    婶婶是来离婚的,她的态度强硬极了,爽朗的女中音也变成了尖利的女高音。

    林老师说:你他妈不信我就算了,拿着,滚滚滚!

    我犹豫着不知该进去,门腾地被推开了,正撞在我的脑门上。婶婶攥着一张纸,见了我,两眼冒火,说:你就这几分钟也等不了啦?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怪我偷听,就小声说:是米线要黏了……

    她一声冷笑。

    林老师冲出来,吼:快滚!

    婶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汤怎么都洒了!林老师接过我手中的米线,说,那你吃没汤的这碗啊!

    米线早黏了,不过两个人还是吃得呼噜呼噜,就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只有无辜阵亡的几个相框躺在地上,才给了我几分真实感,觉得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我的臆想。

    过了几天,我去收房租,发现楼口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了些什么相信你也能猜出来。房客说,我想帮你撕下来的,但是粘得太牢了,撕了半天只撕下来一个角。

    我说,放着吧。

    拿了房租,我把钱放在口袋里,背过身眼泪就滚滚而下。不过几天的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就是知道了什么叫忧伤,什么叫无能为力。

    快中考了。有一天,正上课,校长开广播叫我去找他。我去了。一个女人坐在校长室里,穿着很长很长的米色大衣,头发是大波浪的卷。一看她的五官,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妈。来不及问她怎么又活过来了,我就被她一把搂住了,鼻涕眼泪都蹭在我校服上。

    我妈带走了我,去了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跟她还有她的新丈夫和新儿子一起生活——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才是生活里新的、不能适应的存在吧。我想我不应该怪我妈。毕竟她是下定了决心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的。在得知我爸去世的消息后,也是第一时间来接我的,虽然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几天林老师正好带队去省城比赛了。没有来得及跟他告别。我把该留的东西都留给了他,想留封信,又怕落人口实,最后狠狠心就走了。

    安顿下来后,想给他写信,又怕信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毕竟我已经给他惹了太多的麻烦。他的呼机我呼了几千遍,从来没回过我。

    有一年多我没见过他。我上了高中,人前人后,都装得像个乖乖女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这样很好。我就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叔叔爱吃青菜,我就不下筷子;弟弟爱吃肉,我也不下筷子;妈妈爱吃鱼,我还是不下筷子。我努力咽着白饭,嘴角带着笑。可是这样还不行,妈妈出差去的那段时间,叔叔的手第三次伸进我的被窝的时候,我就用藏起来的剪刀,狠狠扎穿了他的手掌。

    我冲出门,把尖叫和咒骂关在里面。那是个雨夜。我冲到大街上,一辆计程车挨着我的腿刹住了。不待司机开骂,我拉开门坐了进去。

    连夜回了小城。出租车进了学校,我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林老师不在怎么办?

    所幸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林老师付了车费,把我扶了进去。

    他给我的腿上凃着红药水,一边听着我的哭诉。他的手抖得厉害。

    妈妈第二天就来了。她为自己的丈夫辩解,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以前我跟林老师的事,心里难过。现在想想,这是什么逻辑?心里难过会让人有猥亵幼女的欲望?

    可是我那时我的重点没放在这里。我声嘶力竭地告诉她:我跟林老师是清清白白的!

    妈妈说:好好好,就算清清白白,别哭了,你哭得我头都疼了。

    什么叫“就算”?我突然就放弃了解释的欲望。

    再也没有回到妈妈身边。不过,妈妈对我的经济援助没有间断过。我到现在还是很感激妈妈的,就像感激一个素不相识的却为我做了太多的陌生人。

    我终于有钱了。我向妈妈隐瞒了我那份房租的收入,包括林老师帮我存起来的部分,又向林老师隐瞒了来自妈妈的那部分。十六岁的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钱更可靠的东西。

    不久我就开始抽烟,慢慢地烟瘾越来越大。林老师并不拦着我。他的朋友们来找他,第一次看到躺在他床上抽烟的我,都吓得要命。呵呵,谁能相信直到那时我跟林老师都是清清白白的!

    我再也不解释了,林老师也任由朋友们胡乱开着玩笑。这件事慢慢竟成了我们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他们打牌,我就躺在床上背单词。互不影响。他们散了场,我早已睡着了,林老师就给我盖好被子,自己去沙发睡。他的大个头窝在沙发上真是要命。

    半夜,我打开手电照着他,把烟圈吐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呼噜也顿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我的青春期来得太晚,这秘密的青春期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我上了大学。断言我迟早要坠入歧途的亲戚们都大吃一惊。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学校,选这个学校只因为这是小城有分校区的唯一一所大学。我学了外语,同样是这个学校在小城分校区的唯一一个文科专业。

    大一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我在上课,突然校长广播找我,我一阵头重脚轻。去了校长室,林老师的一个朋友等在那里。我跟着他去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林老师。

    冠心病发作。

    我苦笑一下,想到了已经故去的爸爸和爷爷。看来我父系的家族不仅遗传好看的眼睛,别的基因也是非常强大。

    我休了学。有半年多的时间,林老师的病情反反复复。他的情况格外复杂,不单是冠心病,还伴有心脏畸形。主管的科主任说,除非能等到捐赠的心脏,否则林老师没有太长时间了。

    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病房。林老师正吃了药熟睡着。我认出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连推带搡弄了出去。这个人就是小邹,现在他已经花白了头发并自称老邹了。我惊讶于他衰老的速度——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老邹说自己是来谈几年前的一笔债务的,并拿出了一张我爸亲手写的字据。

    我打发走了他,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星期时间。老邹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吃定我的眼神,我故意闪躲着目光。

    没有一个人能商量这件事,一切只有我自己。

    马上找了一个护工。我需要时间去办自己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把房子过户给了林老师。所幸办事的是曾经的老邻居家的姐姐,一切都顺利得很。

    我还去公正了遗嘱。

    然后就是约老邹出来了。我把他约到了小城最大的商场,如我所料,商场人不多,为了省电连空调都没开。没说几句话,我说渴了,老邹如我所料装着没听见,我就自己去买饮料。饮料窗口的老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买了两瓶橙汁,装进包里。找茬跟他吵了起来。老邹看了一会儿,跑过来给我帮腔。一切都在摄像头的眼皮底下。

    我拉开了要动手的老邹。

    我生怕自己在包里摸了太多时间。还好,经过几十次的练习,我准确地摸到了那瓶做过记号的饮料。

    老邹拧开瓶盖灌了一气,说,小姑娘你这么懂事,我也不想为难你。

    我也拧开一瓶橙汁,灌了几口说:求求你再给我几天,大夫说就这一两个星期的事了,我不能在学校给他搭灵棚啊!

    他也又灌了几口橙汁,说:我也不是那种故意为难人的人,房子早就是我的,还让你赚了这么多年钱。行了,我这个人仗义,也最看不得小姑娘哭,等你把大林的后事办完了,我再来找你!

    ——橙汁里加的是什么,以及我如何弄到了那东西,我不想说得太细。在我面对叔叔伸进我被窝那只肆无忌惮的手的时候,我就开始收集这方面的信息了,没想到竟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当晚派出所找到了我,看我是个小姑娘,就没有让我指认老邹的尸体。一切如我所料,我证明了自己确实在小卖部买了两瓶橙汁。有些人要为摆臭脸遭受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了,不过,世上倒霉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那天到了,科主任值夜班,7点多就来了。我这颗心只有经他的手才安心。我用手术刀划开了双手的手腕,把它们浸在一只盛了半盆热水的大盆里。希望夜班查房的护士不要偷懒。据说血流光了排异反应更小。我的遗书、公证书放在醒目的地方,还有我的自首材料,一切准备动作都完成了。

    林老师昏睡着。他被注射了药物,因为他的心脏已经不能承受一点点额外的工作量了。四下没有人,我轻轻亲了他一下。

    好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有个人影在我面前晃着。我想讨口水喝,一开口,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又粗又哑的男声。眼前那个人我也看清了,是婶婶!

    我想避开她迎过来的手,可是自己的双臂不自觉地抱住了她——又暖又软和。下一秒我就发现了,我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我是一个客人。

    住在心里。

    一个会吃醋的客人。

    身体抱着婶婶,我就让心脏狂跳起来。

    我听见林老师说:哎呦,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抱你,心脏就疼。

    婶婶说:那快放开我吧。

    我满意地笑了。

    #买房(友情提醒:吃饭勿看)

    真他妈冷!

    我一边哆嗦一边飞快地涂着肥皂,顿了顿,索性连头发也涂了一遍。马上我就后悔了——两只眼睛立刻都进了肥皂水。我闭着眼睛伸手在墙上摸来摸去,花洒的开关好像跟我捉迷藏似的,就是摸不到。

    我只好忍受着强烈的烧灼感睁开一只眼睛,一看,我居然摸错了方向,开关在我的背后!怪了,我什么时候转了个身!我赶紧去拧开关。

    ——我操!停水了?没这么倒霉吧?那一刻,我的情绪简直坏到了极点:买了这套房子才发现没办法装燃气炉,管道是断的!我已经洗了好几个冷水澡了!现在可是十一月!滴水成冰的十一月!

    我胡乱扯下一条毛巾,把浑身的泡沫大概一擦,就赤着脚冲到了客厅里。我不顾强挣着的那只眼睛的哀嚎,开始搜寻。

    第一目标:饮水机。——桶里一滴水也没有!我气得把桶拔出来摔在了地上。

    第二目标,我的杯子。里面真有半杯液体——已经跑掉气的可乐!桌上还有大半瓶1.5L装的可乐。可乐倒进眼睛会怎么样?当我发现自己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得一个趔趄。

    脚被什么东西一拌,我低头一看,是用来给盆花喷水的小喷壶,里面有——半壶水!

    我连忙拧开壶嘴,仰着头往眼睛里倒。

    ——啊!真舒服!我长叹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向窗外望去,也有七八点了,不知为什么亮得像白天一样。我走到窗前,用我500°的近视眼使劲一看——居然下雪了!下得还又急又大。

    ——砰砰砰!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把毛巾围在腰间,打开了门。

    大哥你也忒不厚道了,俺们干这个活儿容易吗?昨天我车坏了!这不刚修好就给你送来了!你看看这天气!送水工弯腰搬着水桶,帽子上和衣服上都有挺厚的积雪。

    我被他的抱怨弄糊涂了,仔细一想,原来是我早上投诉了他。这能怪我吗?要了一桶水,愣是两天没送来。

    唉!你这一个电话啊,俺一个礼拜都白干了!他继续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把水桶往饮水机上装。

    然后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大哥俺错了!俺错了!下次不会再迟了!他突然惊恐地说,一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水桶,倒退着出去了。

    ——哎,你回来,我还没给钱呢!我追出门去喊他。

    ——不要了!他的身影早已闪入了电梯。

    我觉得奇怪,一照镜子:我的两只眼睛血红血红,头发冲天直立,那富尊容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紧把刚送来的那桶水搬进洗手间。

    用掉了大半桶,皮肤上那滑腻的感觉才褪去。送水工居然请我洗了一个澡!

    我钻进被窝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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