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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宋 第12章 真神和风头

    沈九台低着头,走在青石板路上,两侧高高的宫墙投射下阴影,如山一般压在他的背上,让他心乱如麻。因为前面带路的小宦官不是福宁宫的,而是庆寿宫的。

    福宁宫的召见,沈九台已经不怎么怕了。虽然他的差事办得一塌糊涂,但是他成功搭上了许迟的线。

    宦官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品级、职务、资历都是虚的,只有官家的信任才是核心竞争力。如果得不到,那么官家信任的宦官的二级信任同样非常宝贵。

    这还多亏了王二郎,每晚在樊楼填词一首,稳定输出,让他天天都有机会贴近许迟。

    不像那些无良文人,就算偶然憋出几句,也要继续憋着,一直憋到诗会上才肯装模做样拿出来,妄图一鸣惊人。

    王二郎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厚道人。就比如昨天,王二郎有事儿,没去樊楼,让沈九台和樊楼的姑娘们苦等了大半夜。

    可即便如此人家王二郎也没忘记填词这项日常工作,顺手送给赵太丞一首《满庭芳》。

    这首词可谓神作,全篇二十多种药材,却又浑然天成、情真意切。据说赵太丞高兴得下巴都笑脱臼了。

    除了药材,王二郎作词别具一格,爱好用典。

    这给了沈九台更多拜访许迟的理由,这些典故若不让许大官讲解一番,如何读得懂?

    一来二去的,沈九台成功获得了许迟的二级信任。

    只是,代价也不小。许迟除了讲解诗词,居然还喜欢留作业,作业是厚厚一大本,许大官亲笔撰写的“课外读物”......的目录。

    这本书犹如泰山之重,沈九台接书的时候双手颤抖,内心滴血——后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然而,庆寿宫小宦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苦心经营的人生规划轻轻松松击得粉碎。

    皇城之外,官家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但是,这里是皇城。皇城之内,庆寿宫中,住着一位真神——曹太皇太后。

    这位真神已经沉寂六、七年了,让人不自觉地忽略她的存在,可是当你刚刚忘记她的时候,她的使者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看着小宦官轻松的笑脸,沈九台如坠冰窟,脑海中都是真神斩妖除魔的画面。

    庆历八年,宫变。此事乃皇家禁忌,真相无人知晓,所以有众多版本口口相传。

    其中最保守的版本里,时任皇后的曹女神临危不乱,指挥宫人谨守宫门,又命余者搜集宫中常备水,叛军强攻失败,各处纵火全被扑灭,直至天明,援军入宫,乱平;

    而在最激进的版本里,曹皇后以坤宁宫为帅帐,分遣各路人马,将叛军绞杀殆尽,援军入宫只是帮忙收尸而已。

    不论哪个版本,主角都是曹皇后,仁宗都是龙套,还是那种一句台词都没有的龙套。

    沈九台不想做这样的龙套,所以他绞尽脑汁给自己设计台词,以及表情和动作,他要充分展现自己这个小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

    但是,小宦官清脆的脚步声和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将一切都敲击得七零八落。

    最终,算了,听天由命吧!没准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区区蝼蚁,岂能入真神法眼......慢着,如果入眼的不是自己,那会是什么?皇城司?

    天爷啊!别是要出大事吧。

    官家和王相公这几年可是折腾出了不少事儿。

    一帮老臣子都被遣离京城,他们当年可都是叱咤风云、连先帝和仁宗都得礼让三分的大人物,能甘心?

    还有那些新法,让京城的勋贵损失惨重、叫苦不迭,这些人在禁军中树大根深,能甘心?

    如果有人能让福宁宫换个主人,你猜这两帮人会怎么做?而且,这样的人还真有一位,就住在福宁宫旁边的庆寿宫。

    出身勋贵。

    仁宗当年一度想要废后,正是被那帮老臣子拦住的。

    曹太皇太后一辈子没生养,只有一个养女,就是如今的高太后,官家的生母。按说不会做这样的事儿。可是,高太后不只生了官家一个儿子,官家还有两个同胞的兄弟......

    怎么办?怎么办?庆寿宫离福宁宫不远,要不要趁前面这小子不注意......

    沈九台跪倒在庆寿殿门口,高声呼喊:“奴婢沈九台,拜见太皇太后!”

    “免了,免了。快进来,外头冷。”苍老的女声带着雍容与慈爱,没有半分烟火气。

    完了,目标果然不是我。沈九台弓着身子走进去,亦步亦趋,算好距离,站住,正要再次拜倒,来一个三跪九叩大全套。

    这套动作好久没做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以前行云流水般的感觉。

    “行了,也不是外人。你有心就好。”

    这算是强行让我站队吗?沈九台的动作刚开个头就被迫停止。

    只得低声说道:“奴婢有些日子没来看望娘娘了,今日见娘娘身体康健,风采更胜往日,奴婢这心里头高兴啊!

    都怨奴婢蠢笨,差事一直办得不利索,奴婢也没脸来看您。”

    “皇城司的差事向来棘手,这也怨不得你,换谁都一样。”

    这是暗示我不听话就换人吗?

    沈九台赶紧换上感恩的笑脸:“奴婢多谢娘娘体谅。有您这句话,奴婢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把差事办好。”我都听您的,咱就别换了吧!

    “那就好。今日召你来,是老身想打听点儿私事。先别站着了。来人,给沈都知搬个椅子来。”

    私事?最近跟许迟学了不少,玄武门之变就是私事。好可怕!我觉得站着就挺好,不坐行吗?

    估计不行!沈九台屁股搭着椅子边,多亏了年轻时下过苦功,这才能把这个姿势拿捏好。

    抬眼望去,哎?老太太下手坐着个俊俏的公子哥,再仔细一看,认识,老太太娘家的七“公子”。

    去年年底,有一帮勋贵子弟离京,说是要去嵩山少林寺。那地方离洛阳很近。有不少退休老干部正在洛阳扎堆。

    自己还没收到这帮纨绔回京的消息,说明是今天刚回来的。刚一回来就到了庆寿宫,然后自己就被召见了......

    “老身听说,汴梁城里来了位川越人。”

    高人谈话总是喜欢迂回,只是怎么选这个作为切入点呢?

    不管了,咱老老实实、问啥说啥就是了。“回娘娘,是有这么一位奇人。娘娘要是有兴趣,奴婢给您详细说说?”

    “说说,详细说。”

    沈九台变身说书先生,将王大卫的事迹娓娓道来,讲得跌宕起伏,丝丝入扣,甚至连周边(主要是王厚)也不放过,讲得非常详细。

    沈九台是故意的,他在拖时间。一边讲,一边观察上头两人的表情,脑子还要一刻不停地分析,调整节奏,着实辛苦。

    如果可能,沈九台倒是想将故事分成九集,每天一段。可惜他面前没有醒木,不能“啪”地一声,然后“且听下回分解”。

    沈九台不知道的是,这段时间跟许迟频繁接触,潜移默化地,他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文气,这使得他的说书水平其实相当优秀。

    就算此刻辞职下海,也能在大相国寺混上口好饭。再加上他的特意迎合,彻底吸引了庆寿殿所有人的耳朵。

    中途,他甚至有幸被赐了两次茶,这可是够他吹上一辈子的。

    一个时辰后,沈九台讲完了。

    曹老太太抚掌大笑:“好故事,老身可是好些日子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故事了。来人,赏!”

    沈九台赶紧起身谢赏,态度极为恭敬。

    曹老太太:“以后呢,要是那个王大卫,还有那个爱写词的王二郎,他们要是再有有意思的故事,九台,你可要及时说给老身听。老身年纪大了,爱听这些。”

    沈九台连忙答应:“是。奴婢一定第一时间写好送进宫里。”

    曹老太太摇摇头:“那可不成。老了,眼睛花了,看不得那些字喽。

    别人又没有你讲的精彩,还是你亲自来讲给老身听,这样才好。

    说起来,九台你近来倒是长进不少,以前可没见你有这么好的口才。”

    沈九台心头一颤,刚才只顾看两位听众的表情,没想到破绽反而出在自己身上。

    果然是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得,连这两句都是最近新学的。

    沈九台正不知怎么找补,曹七“公子”突然开口了。

    “说得倒挺精彩。可是仔细一想,什么也没说啊,全是猜的,一件确实的都没有。”

    沈九台满脸尴尬地杵在原地,心里面其实充满感激。

    曹老太太:“你这丫头知道什么?这差事哪有那么容易。九台能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曹七“公子”嗤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我跑一趟樊楼,当面问个清楚不就得了。姑妈,你等我消息。”

    曹老太太分不清严厉还是宠溺地说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好,哪儿也不许去。

    过个年还跑那么老远,也不知道来看看姑妈。这会儿刚来,屁股都没坐热,就想跑?

    我看你看望姑妈是假,打探消息才是真的。你个小没良心的,白疼你这么些年了。”

    曹七“公子”一脸不高兴地坐下,嘟囔道:“您这儿过年最没意思了。再说了,我刚一回城不就来看您了吗。姑妈,您想不想吃樊楼那些新菜?我帮您买去。”

    曹老太太冷哼一声:“不劳你大驾。来人,给樊楼传个话,今晚我们娘俩就尝尝他们家的手艺。哦,对了,九台尝过没有?”

    沈九台只能假装自己没尝过。于是曹老太太继续吩咐:“让樊楼多准备一份。九台,知道你忙,去吧!往后继续努力办差。”

    这就完了?沈九台暗暗松了一口气,叩首,倒退而行。

    曹七“公子”突然道:“沈九台,要是我打听到消息,你们皇城司拿什么交换?”

    沈九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奴婢哪儿敢做主?请七公子吩咐下来就是了。”

    曹七:“我爹最近迷上修道了,你看着办吧。”

    沈九台:“那奴婢就叨扰了。”心里想着,庆寿宫不好进。

    一来,人多眼杂;二来,宋朝宦官也分内外,他管着皇城司,算是“外部”的,非召难以进入“内部”。

    现在有正当理由拜访曹七,也算是条路。当然了,许迟那条路也不能断。

    曹七:“何必那么麻烦。你们皇城司在我们家不是有暗桩吗,我有消息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

    沈九台仓皇逃走,被庆寿宫的门槛绊了一个趔趄,鞋都飞出去老远。

    庆寿殿里,曹老太太敲打着曹七的头顶,表情“狰狞”,下手却仿佛在拂去发丝上的灰尘。

    曹七假装疼痛,嚷道:“哎呀!哎呀!我知道错了。”

    曹老太太放下手,叹了口气:“你晚饭之前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在这儿陪我这个老婆子。”

    “那我吃完了再去,反正您也不能留我在这儿过夜。”

    “哎!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老想着往樊楼那种地方跑?”

    “我穿男装去啊!”

    这个理由真心强大!曹老太太手敲自己的额头,力气比之前大多了。

    “我必须得去。再不去,我的风头都要被那个王二给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