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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槐惹人爱 第一百零六章 和尚

    第一百零六章

    千年的记忆,千年的仙灵之气,皆让四周的红花为之疯狂起舞。

    原本宁静摇曳的红花倾刻间化为扭曲的藤蔓,花枝紧紧缠绕,花瓣锋利如刀。它们急不可奈的向着那抹无瑕纯粹的白争相逼近,仿佛是无数条张开血盆大口的红蛇。

    曲千觞撤下周身的防御,紧咬牙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如抽丝般被硬生生剥离,这样的的痛,更胜于凌迟。

    他痛苦的弯下身,意识却十分清醒,他想,当时九娘步入忘川时,是否也曾遭受过这样可怕的痛楚吗?

    他更想知道这样能让人瞬间疯狂的巨痛比之雷刑加身,究竟哪一个更痛一些?

    布满血丝的眼眸极力望向最远的花海深处,他期盼着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若早知结果如此,当年他必不会飞升。即便飞升也该寻着机会偷下凡尘来寻她,而不是害怕那此冰冷无情的天条天规。

    他怎么可以让她独自一人游荡在地府,无处安身,又要日夜承受着雷刑加身的痛苦。

    他怎么可以让她就这样在这样不知尽头的痛苦与绝望里,生生熬了五百年呢。

    他怎么可以……

    双眼泛出血珠,还来不及滚落,就被缠绕的红花吞噬,仿佛是想让他再留更多的血泪,那些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画面,悉数从他眼前闪过。

    那些他从不在意过的,以为早已忘记的,真实如昨。

    而后,他在红花深处,看到了九娘。

    是正在遭受雷刑的九娘,是痛苦不堪的九娘,是身处绝望之地,却依旧对他心情希望的,九娘啊。

    想到九娘曾受日夜不断雷刑,曾因自己而被天道鄙弃,他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他伸手拨开面前密林丛生的红花,大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分明就在眼前,他却始终触碰不到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里,他似乎是看到了朝思暮想了五百年的人,他深爱的人,正在魂消魄散。他着急心痛,但身体重如千钧。

    忘川里,猩红的花翻腾如血海波涛,一抹更为深沉的殷红出现在花海内,踏着红花,一步一幻影。

    她一身红纱罩在漆黑如墨的百折裙上,红的如挂在刀锋上的鲜血,亦如血海里终结而成的血滴,黑的,如幽黑无边的夤夜,黎明前的至暗。面上附着红纱,只露一双艳丽的眉眼。

    其中,藏着凌历,冷酷的死意。

    翻腾不休的血海因她的到来立时归于宁静。

    只是,那些被困于血海内,被生生吞噬掉而不得重生的魂魄相继发出了消亡前最后的一声啸叫。

    千万声啸叫,刹时冲破忘川之上的层层结界,尖锐刺耳的鬼哭声穿透血海的封锁,响彻地府,回荡在忘川之上久久不愿平息。

    忘川之上突然爆发出数以万计的鬼哭啸叫声不仅惊动了十殿阎罗,在地狱讲法的地藏菩萨也听到了。

    十殿阎罗看着自己案桌上那块象征身份的朝笏被鬼哭的啸叫声震得颤抖不已,顿时心生不妙,他们忙不迭的派出近身的两个鬼差,领着一队阴兵,急匆匆赶往忘川。

    鬼差还未到忘川边,远远的就看到一位身姿纤弱,红裙艳丽的女子静静立在忘川边,目光沉寂的看着脚下的那片红花,似是在垂首低思。

    此时忘川已归于平静,鬼哭形成的啸叫声荡然无存,但他们是领命而来,须得要查清鬼哭的原由。

    让阴兵留在原地,两位鬼差并肩上前。

    “小的见过孟婆。”

    鬼差十步外站定,抱拳恭身见礼。

    身形高大壮硕的鬼差即便弯下腰来也要比前方身形纤弱的女子高出许多,可尊贵与威压又岂是身高能决定得了的。

    孟婆虽身要地府,实为仙修,并不归阎罗殿管束。

    她掌管忘川几千年,十殿阎罗的位置上换了不知多少位,孟婆却依旧是孟婆。

    孟婆甘愿与十殿阎罗平起平坐已属客气,但十殿阎罗却不能拿客气当底气,见了她,都得要礼敬三分的。

    实际上孟婆与地府间,两者更像是合作,或者再说得更直白些,他们之间更像是相互监督的关系。

    孟婆神色淡定怡然,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脚边的红花,声音清冷却不失谦和,“忘川无事,你们且安心回去吧。”

    鬼差稍稍抬眸,有意无意的看了眼一旁悬在红色花海上空的白衣上仙,几次想开口,却又都欲言又止。

    千年的仙元,和通身掩盖不住的仙芝灵草的气息,勾得底下花枝蠢蠢欲动,却又因孟婆的压制不敢过于靠近。鬼差看着那些仰起花心,纷纷向上仙探出的花蕊,如蛇信一般,不禁枝着暗自为身在险境的上仙捏了把冷汗。

    这位上仙身份在天界虽算不上特别高贵,但属实也不低,甚至在十殿阎罗之上。

    便是不顾忌他身份,单凭这位在三界内赫赫有名的药仙名头,熟人老友便是数不清,是以,若真敢让他在地府出了任何差池,孟婆定是不用担这责任,可十殿阎罗那儿就不好说了。到时若无法向天界有所交待,他们便要遭殃。

    两位鬼差思来想去,明白此次他们若是空手而回,这一趟差事就算是办砸了,事后他们恐是没有好下场。

    两个鬼差互递了个眼神,他们想将人带回阎罗,又怕惹孟婆不快。

    他们左右为难,支支吾吾的你推我让,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便是如此刻的境况。

    孟婆此时心情不佳,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冷眼旁观两个鬼差相互推搡了许久,终是耐不住愈发烦躁的心情,低声喝道:“有话就直说。”

    孟婆这地府待了快三千年,能让她大动肝火的事情越来越少,尤其近来五百年她性子越发沉静下来,有时她都感觉自己能立定成佛了。但今日,她死水潭一般的日子终于泛起几丝微不可察的涟漪,而是好,是坏,却不得而知,

    所以,她此刻心绪不宁,心底满是犹疑与挣扎。

    尤其是觉察到地藏菩萨越来越近的气息,更是烦躁不已。

    两位鬼差首次见到孟婆动怒,先是都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位性子较为机灵的忙恭身作揖,解释道:“小的本不敢惊扰您老的清修,实属职责所在,不敢不从。恳请您让小的们将这位上仙带回阎罗殿医治。”

    这位上仙赖在地府不肯离开的原因,他们大致也听说一些。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会放弃得来不易的上仙身份,闯进这忘川里寻人。

    那忘川可不似外边看着的这般娇艳可人。

    孟婆抬手掌心轻轻一推,曲千觞便向着忘川的更深处缓缓飘浮过去。

    鬼差心下大惊,却不敢妄动。身为鬼差他们是万不敢踏入这片忘川的,便是从旁路过,不甚被红花勾住轻则有损修为,重则魂魄消散。

    而孟婆此举也足以说明她的态度。

    她不愿意将人交出来。

    “这位上仙与九娘乃旧识,待他醒来我又话要与他细说。保证不让他在忘川损伤分毫。“说着,她掌心一翻,一朵鲜红的彼岸花出现,将花抛于对方,“你二位拿着这枝彼岸花回去交差吧。”

    这朵彼岸花与忘川里的不同,晶莹剔透如红宝玉石一般,不沾半点血气。不似忘川里那里像是饮了血的腥红。这朵彼岸花是被孟婆提炼过,剔除了杂质的,一片花瓣可增加百年修为。

    鬼差双手接过彼岸花,喜不自胜,“是,小的这就回去交差。”

    有了这朵彼岸花,他们也不算是空手而回。

    鬼差退下没多久,孟婆忽有所感的向着身后不远处的黄泉看了一眼,眼神复杂,再转回看向曲千觞时,又瞬间凌厉冷酷。

    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紧抿着嘴唇,转身步入忘川,花枝摇曳,很快被一片红花掩去了身影。

    不远的黄泉道上,有序而行的万千魂魄中,一位旧布灰僧袍的和尚悄无声息的穿魂而过。

    他的身影飘忽若风,只几息的时间就人鬼不察的出现在忘川旁。

    这和尚身高七尺开外,脸色异常苍白清瘦,让本就宽松的僧袍罩在其身显得尤为空荡,远看着就仿佛这身僧袍之下罩着的是一具行走的骨架般。

    他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容貌,但能在黄泉地府来去自如的又岂是凡人,一眼看到花海之上的白影,低笑一声:“是缘,亦是孽。你如我一般,皆是逃不开的。”

    说着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腕,只见上面绕着一串乌黑莹亮的佛珠,这串佛珠本是他挂在胸前的,共有一百零八颗。每颗珠子都如指尖般大小,因而在他细瘦可见骨的手腕上绕了好几道。

    他随手取下一颗佛珠,捏在指间细细端详片刻,而后摇头苦笑。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将那颗佛珠扔进忘川,微笑道:“贫僧用此珠,与你换他。”

    忘川平静无波,并不曾有人回应和尚的话。他也不在意,只是抬起右手,曲指一勾,就将悬浮在忘川花海之上,随时都可能被红花吞噬的曲千觞拉到跟前。

    和尚稍加打量了下,就明白伤在何处。

    只见他骨节细长的食指在曲千觞额心处轻轻一点,一条细如丝线的红光立时从额心内爬出,紧紧缠绕在他的食指上。意料之外的灼热感让他指尖微动,却还是没放开这缕红丝。

    和尚将这丝红光从额心里小心轻缓的抽出,尽量不伤及曲千觞的神魂。

    和尚目光沉沉的看着那缕红丝,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他将缠绕在指尖不肯离去的那一线红光穿进腕间的佛珠里。

    深如渊的黑与艳如血的红缠绕一起,佛珠的灵性,将红丝的妖异死死制压住。

    曲千觞仿佛似有所感,他皱了皱眉头,手脚微微挣扎了一下,和尚手指轻抚了一下佛珠,他便安静下来。

    半柱香的时间后,曲千觞才幽幽转醒。

    意识回归到身体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识海翻腾,灵府爆裂,就连仙元也有隐隐作痛之感。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人生生抽出后,以粗鲁的按了回去。

    一手扶着无比涨痛的额头,一手撑住阴冷的地面,曲千觞费劲的晕晕糊糊的坐起。盘腿而坐,他闭目静心调息片刻,才勉力压下神魂深处传来的疼痛,涣散的目光渐回清明。

    曲千觞抬头望向几步外,低眉看着自己淡笑不语的和尚。

    这和尚的气息十分古怪,在独属于佛境的清灵之气内,藏有一点魔息。并且,他身为佛家弟子,却并没有刻意去隐藏或是压制自身体内的魔息,反而是正大光明的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曲千觞盯着他看了许久,确定自己意识昏迷前看到的应该不是这个和尚。他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向着和尚深深作揖。

    “有劳大师出手。”

    他没有感谢,也不说这是救了自己,是轻声说了句“有劳。”

    和尚听着曲千觞并不带有感激的话,侧身避过他的行礼,双手合十。他神情略有几分惭愧,解释道:“不敢,非是贫道出手救下上仙。是这忘川对上仙并无恶意,贫道也不过恰巧经过。担不得上仙的大礼。”

    曲千觞微愣,坦然说道:“无论如何,都是大师将我从忘川拉回的。”

    他此前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心走进忘川,并没有想过还能活着回来。而眼下自己既然被人救回,亦当是坦然接受,即便做不到心怀感激,也不能存有半分抱怨。

    和尚看着他变幻莫测,纠结复杂的神色,由衷说道:“贫僧既然能关键时刻救下上仙,这便说明上仙的寿元未到尽时,亦还有尘缘需了结。天道之意,不可违啊。”

    五百年后,再一次听到天道之意不可违这句话,曲千觞只想大笑,也想大哭。

    就因天道器重他,所以就要让他一而再的失去心爱之人吗?

    世人皆说神仙无情。

    果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