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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宗 第114章 合奏休止符

    第二次杜伊斯堡战役结束后,所有投降的克莱沃贵族收押作为俘虏,挑选三人作为信使通报克莱沃全境,其中就有那位率先跳反的模范运粮官。

    卡特·冯·扬,这就是他的名字。

    继卡特罗恩这个大卡特之后,威斯特法伦集团迎来了“小卡特”的加盟。

    听到他的名字,罗贝尔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一名叫作扬·卡的胡斯徒修士。

    战役结束后的第三天,罗贝尔派出的搜救队“碰巧”在西城下某个隐蔽的沟壑寻找到约翰公爵的华贵盔甲,因为潮湿的缘故而被疯狂生长的青苔覆盖,以及一具已经被沼泽池水泡得看不出人形的男性尸体。

    罗贝尔亲自邀请贵族俘虏中地位最高的五人。见曾经威风凛凛的公爵殿下竟如此狼狈地死亡,五人相觑无言。

    战败后慌乱失足,跌落城墙,在沼泽池里活活淹死……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而罗贝尔“适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让我们将这个秘密保存在心里,只要我们一口咬定约翰殿下是英勇奋战而死,至少可以为殿下保存名誉,小公爵日后也不至于被不轨之徒指指点点,传出不好听的谣言。”

    “宫伯殿下大义!”

    对于他的“大度”,五人表现得感激涕零,六人在沼泽前立誓,绝不将今日的见闻传出半分,接着将已经变作巨人观的尸体起火焚烧,仅带着公爵的盔甲返回城中。

    解决了托伦闯下的祸,接下来,他将因自己的忠诚获得提拔。

    战役结束后一周,杜伊斯堡诸行会内部通过决议,由幸存的少数会员以高达八成的弹劾案,卸任了托伦的会长职务。

    当天下午,在被大火焚毁的杜伊斯堡小教堂里,罗贝尔亲自举行加封仪式,将其破格提拔为杜伊斯堡城堡男爵,但要求托伦向圣母像宣誓,不得追究行会罢免他会长职务的旧怨。

    狂喜失态的托伦无所不允,这个曾经大肚便便,如今饿得浮肿的男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8月15日,内部争吵了多日的克莱沃方,由已故公爵的遗孀与幼子乘车,择期举行和谈。

    得到这个消息的科隆主教鲁普莱希特发表了长达两万字的长文,言辞激烈地反对与奥地利,要求克莱沃的新公爵与划清界限,但没有人理会他的抗议。

    唯一有希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于利希公爵格哈德六世,还安坐在居城中享用便当,作壁上观。

    但是……于利希家族能从一隅之地发展到如今的地步,靠的就是家学传承中的“审时度势”。所谓“首义不吉”,就算有必要反对维也纳把手伸向西德,他也不会贸然做出头鸟。

    1454年9月1日,天朗气清。

    一辆马车如期来到伊苏姆,这座城堡已在一周前由奥军包围攻陷,郡守被俘,作为对克莱沃方面的最后警告,催促其尽快履行和谈条件。

    忠诚的卫兵将垫脚的木台阶摆在马车门前,拉开车门,憔悴的夫人牵着年幼的孩童走下马车。

    女人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颊苍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

    罗贝尔与老将格纳德并肩站立在城门前,九月的冷风呼啸而过,吹动两人的衣角。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将手反握在身前,静静注视着夫人与小公爵缓缓走来。

    “夫人。”

    待女人与孩子走到近前,格纳德上前一步,单膝下跪,轻轻将小公爵抱在怀里,与憔悴的女人四目相对。

    “哎……”

    女人的叹息声总是让人举止失措。

    夫人深深看了格纳德一眼,自顾自地走过吊桥,从头至尾没有与罗贝尔沟通半句。

    考虑到自己不久之前间接害死了她的丈夫,还即将兼并她丈夫为之奋斗一生的基业,对于被晾在一边这件事,罗贝尔没有任何的不满。占了别人便宜,还不许人家有点脾气,未免太小心眼了。

    伊苏姆只是一座森林里的平凡小镇,人口不过堪堪上千,选择这里作为谈判地点,表面上是“体谅夫人和舟车劳顿的难处”,实则半有威胁之意。

    克莱沃公国的首府克莱夫城堡,与伊苏姆之间是一片辽阔坦荡的莱茵大平原,无险可守。失去大部分军队,又失去了伊苏姆的森林防线,奥军逐步蚕食兼并残余克莱沃领地只是时间问题。

    战争是政治的延伸不假,但战争对政治具有决定性作用,甚少有战场上失去的可以从谈判桌上取回。

    谈判的场所是前镇政府的驻地,一座位于镇中央广场后的三层小别墅。

    罗贝尔及盖里乌斯等人端坐在主座之上,俨然一副主人做派。

    大门口由两名全副武装的持戟士兵防卫,在格纳德抱着小公爵,领着先公爵夫人进入房间后,两名士兵立刻放下长戟,在门口形成交叉,不再让任何人进入。

    女人接过格纳德怀里的孩子,颇有自知之明地缓缓坐在房间最末位,泫然欲泣的神态,显然比嚎啕大哭更加令人愧疚心酸。

    果不其然,马上有好几位克莱沃贵族忙不迭地离座邀请她坐到自己的位置。

    而女人摇了摇头:“劳烦大家担忧,但小女子在此处落座便好,这里靠近角落,内心反倒安泰。”

    “我丈夫生前都经常念各位的好,他常说,克莱沃多生肱骨忠义之人。如今战事失利,拙夫蒙难,众人忙于谋家,相信拙夫的在天之灵万不会苛责。只是……”

    她抱紧一脸茫然的男孩,泪眼婆娑:“可怜的小弗雷克,才三岁就没了父亲……”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泪水在棕黑色的瞳孔边缘闪烁,仿佛晨露挂在花瓣上,晶莹剔透又摇摇欲坠。轻轻咬着下唇,试图用这份隐忍来阻挡那即将决堤的情感。胸膛起伏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声在空气中轻轻飘荡,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爱。

    罗贝尔咳嗽几声,悄然将众人提前商议好的,一份极为苛刻的和谈条约书塞进了桌子的夹层里。

    即便再坚硬的男人,都常常无法承受女人的泪水。老格纳德抿了抿嘴唇,艰难开口道:“罗贝尔殿下,能否……之前的协议,再宽容一些。虽然先公爵也犯了一些错误,但他往日并非不是位爱民如子的善良领主,只是战争扭曲了每个人的美德。小公爵还年幼,至少……至少保留完整的克莱夫郡,奉养我等的主母和小公爵……”

    罗贝尔面色不变,指尖的炭笔转了一圈。

    狮子大开口,本来就是等着和对方讨价还价。

    之前那份没过脑子瞎写的条约,连盖里乌斯这样的老牌征服王读了都直摇头,莫说格纳德肯定会求情,就算他们全都哑巴了,罗贝尔也断不能把这种友邦惊诧、影响恶劣的条约落实下去。他们这伙人,将来还要在帝国西部混江湖,做事绝对不能做绝。

    格纳德愿意用克莱沃老臣的姿态求情,实现他大部分目标的同时让各位克莱沃的贵族感恩戴德,他求之不得。

    反正他势在必得的领土,从头到尾只有马克公国而已。整个克莱沃公国本土都是他谈判拉锯的资本。

    “……夫人声泪俱下,闻者难不落泪心酸。对于约翰殿下的离世,我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呼……哎……”

    他的神情,仿佛真的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直到整整沉默一分钟后,他才“艰难”地说道:“即便冒着被陛下责备办事不力的风险,我想,我们也有义务实现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

    格纳德面露喜色。

    “……奥军可以退出除杜伊斯堡外的所有克莱沃公国,只要夫人和小公爵履行条约中关于【封邑没收与再分配】的部分,将那些不愿归顺陛下的狂悖领主剥夺领土,分配给在座的各位帝国肱骨。”

    罗贝尔仿佛做出了什么极其艰难的决定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地区,待我确认当地没有其他反帝国势力,而民众也萌生思归之意的话,也不是不能使其重归旧日的秩序。”

    有无反动势力,全凭他一张嘴。况且,在他的崭新秩序下,不会有任何人渴望重回旧日,他有这个自信。

    “好好好,殿下厚德,实在令老夫钦佩。来,弗雷克少爷,快来谢谢威斯特法伦殿下。”

    “谢谢叔叔。”

    软糯的声音从小弗雷克的嘴里响起。

    三岁的孩子已经能完整地说出一段德语句子,但尚不能理解围坐在桌子周围的大人们在为何事吵个不停,甚至叫不上大多人的名字。

    他只知道,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之后,又经过一整天的扯皮,新诞生的威斯特法伦行宫伯国与克莱沃公国签订【伊苏姆条约】。

    条约规定,敕夺违反帝国金玺诏书规定的贵族头衔与领土,于克莱沃、贝格、马克,三公国内实行人口普查与检地。由克莱沃公爵重新分配克莱沃公国采邑,由威斯特法伦宫伯执行贝格与马克公国部分。

    三公国地区领主,骑士爵及以上者重新向帝国选举皇帝弗雷德里克与威斯特法伦宫伯罗塞尔宣誓效忠。克莱沃公爵经惩戒后降爵至伯爵,将克莱沃地区伯爵以下者再行转封其下,其余向威斯特法伦统一宣誓效忠。

    免去克莱沃伯爵关于军费开支与人员伤亡原因的战争赔偿,免去全部前克莱沃领主的战争赔偿,免去仅限于克莱沃公国领主对威斯特法伦宫伯的军事义务,免去仅限于克莱沃公国领主对威斯特法伦宫伯的纳税义务。

    条约签订后,原属克莱沃公国的马克公国与贝格公国被事实上兼并,克莱沃公国本土遭到肢解和降格,事实上沦为新生的威斯特法伦之附庸。

    而包括格纳德在内的大多数人,不仅没有受到改易或减封,甚至原本是平民的格纳德还因重新分配,得到了一座前男爵的领土。

    罗贝尔承诺派出军队协助格纳德等人攻取约定的采邑,这意味着奥军——如今或可称为威斯特法伦军,有机会趁机获得克莱沃地区的全部地形与城堡分布图。若生变故,他将高效地摧毁叛军势力,使其无所遁形。

    条约签订结束后,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难掩喜色。

    看起来,他们似乎不仅傍上了更结实的大腿,而且采邑不降反升,打了败仗,好处反倒比打了胜仗还多。这样的败仗,请务必摩多摩多。

    罗贝尔挥了挥手,众人纷纷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间,等不及要点齐兵马,在威军帮助下攻占那些过往同僚的封地。

    仅有小弗雷克与他的母亲,以及面色复杂的格纳德没有选择立即离开。

    沉默片刻,罗贝尔的目光投向女人的身上:

    “夫人,您的坚强令我动容。相信在您的庇护和教育之下,小殿下必将成为一名受臣民爱戴的好领主。”

    “呵,殿下谬赞了。”

    女人抹掉眼泪,红彤彤的眼睛对上罗贝尔的双眼。

    “我只顾哭得不能自已,胆子小得像一只谷仓中的老鼠,怎么有资格称为坚强。”

    格纳德愧疚地低下头:“夫人……”

    “无论如何,您的眼泪为您赢得了所有人,包括我的同情。您为自己的儿子与马克家族保留了最大限度的尊严与领地。我相信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罗贝尔有节奏地轻敲桌板:“您不用急着解释,我没有反悔的意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的契约,即便上帝也必须遵守。能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保护自己与家人,足可称之为坚强,当真实的剑刃锈腐,泪水也可以是锋利的武器。”

    “我想说的是,我与尊夫素未谋面,没有任何道义上的矛盾,有的仅仅是利益之争。我获得了胜利,我们间的矛盾因此烟消云散。也许是个人经历使然,我最看不得孤儿寡母被欺负,如果你们日后有委屈,我愿意随时替你们主持公道。尽可以把我当作依靠,我已是强者,不允许我庇护下的弱者受欺凌。”

    “……”

    女人没有说话,她向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抱着弗雷克离开了房间。

    格纳德离开房间前,向罗贝尔说道:“殿下,您实在有异于我熟识的大多数贵族。”

    “那是当然,我本就不是贵族。在安科纳长大,修道院出身,父母来自奥尔良,只是逃难的穷苦人,我的身上没有半点高贵的血液。但是,总有一天,贵族将不再是一种血统的象征,而是一种认清残酷现实却仍勇于承担责任与履行义务的伟大精神。”

    罗贝尔微微一笑。

    “到那时,您会知道,我——仍然不是一位精神上的贵族。我只是一个稍有特别的普通人,整日做着自己认为正确和有趣的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