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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墙之下 第六十九章 南园

    盛岚一改平日常态,并未乘骑,而是坐在一架四人木轿之中。抬轿的力士走的已经算是相当稳健,可依旧能够感到一上一下的颠簸感。

    轿厢的布帘下垂,半透的纱帘之外,可以看见皇宫的红色围墙与金色琉璃瓦片的屋顶,在移动中徐徐后退。木轿周围跟随护送的桐木军,左右各两列,不下百人的队伍。领头带队的还不是轿厢中独坐的盛岚,而是参知政事赵申。

    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上将军赵申。

    五日之前,太子及其党羽谋反叛乱,围困桐王府。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桐王与总执事丛志德镇压,桐王安然无恙,太子却被现场擒拿。当日下午,桐王便以摄政王之名宣布太子不道、不孝、不义、不睦及谋逆反叛等数条大罪。次日便在宫内赐太子酒、剑、绫,任其选一自尽。据当时在场的一个年轻阉人说,太子吓的当场大小便失禁,最后是丛志德强行喂他饮下了毒酒。而这名描述了现场情景的年轻阉人,也在他向旁人说完这些话之后人间蒸发。另有其他在场的宫女阉人辟谣说太子不挠不屈,依旧坚持大骂桐王夺权,他若有日重生,必将诛杀桐王及其全家。而后拔剑剖腹自尽,肠血内脏流了一地后足足又骂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断了气。

    真相到底是怎样,对于盛岚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尚离王朝的天,再一次发生了变化。这也许在尚离澜枫决定北伐海州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发生。

    可怜的太子尚离琉棣当天就安排了下葬。他到死,连个棺椁都没有,更别提葬入皇陵了。桐王命人宫门内火化太子遗体,骨灰撒入双龙江,以期其魂魄流入大海,能与葬身海州的尚离澜枫相聚。在民间的传闻中,百姓个个都大快人心。毕竟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暴虐太子,现在终遭制裁。

    原本要在枫帝造像竣工后还太子亲政的桐王,成为了尚离氏唯一拥有正统继承权的人,他的登基大典将在三日后举行。

    太子死后,内务府在桐王的指示下,做出了一系列的人事变更。总执事丛志德与上将军盛岚平叛有功,分别被封“崇王”“岚王”。不同的是,丛志德继续保留总执事职务,总理政事堂的一切事务,而桐王称盛岚年事已高,不再适合征兵伐战,仅保留“上将军”称号,赏永居宫内,常伴帝王左右。

    上将军实职由参知政事赵申接替。虽然他是从大商之家庐州赵氏出来的人,但年轻时也曾拜师习武,对兵法也有些研究。桐王并不担心赵家对财力资本及兵权同时掌握会产生什么威胁,毕竟他还是把调兵的最后一道王诏权力拿在自己手上,捏的死死的。

    如今,最令盛岚心有愧疚的,就是西州边将谢渊。自从尚离澜枫起事以来,他与盛岚关系最为密切,不然也不会送自己的儿子来盛岚身边当学生。而尚离澜桐下诏命令谢渊即刻动身前来帝都永德城,接任赵申的参知政事。刚好也能够与儿子团圆。尚离澜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巩固自己的权力。他容不得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问题。

    谢渊的西州边将便是他未来权力中的不确定的隐患。他调派了参知政事祝一民前往西州接替谢渊。同时还将掌握政事权力的西州尉与庐州尉做了职务的调换。六州无论是内政还是兵权现在都死死的抓在尚离澜桐的手中了。他只等三天后的登基大典。

    盛岚在太子“谋反”那天,一刀斩断了上将军府门口的石狮。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感到真的疲惫了。他心想着,是不是那一刀挥出他毕生的功力,还是这十来年,耗尽了他全部的热情。尚离澜枫要建立的,是一个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有屋住、有田种的美好时代。从最初追随尚离澜枫直到现在的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梦想,与他共同奋斗的。奋斗的越久,他们越是看清了自己梦想的天真。他们在不断的取胜的同时,也有不断的妥协。正是取胜与妥协的权衡有度,才造就了当今一统北陆六州的尚离王朝。

    “阿枫啊,我终究是没能替你守住社稷。”盛岚在心中感叹道。他的眼中又浮现出那个曾经被饿的骨瘦嶙峋的尚离澜枫,那个心存至高傲气,且绝对务实敢拼的少年。

    那一年,木丸王朝尚在,诸侯征战尚未正式打响。尚离澜枫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还姓李,与父母生活在丰州的一个普通的家庭中。直到饥荒来临,丰州几乎饿死了半数百姓。李枫的父母及幺妹李柳儿在十天之内相继饿死。只剩下他与小自己两岁的二弟与李桐。他们从死人堆里扒吃的,与同村同乡之人向其他州逃亡,只为能够活得一命。后因从军入伍,才带着李桐混上一口饭吃,那真的是拿命换粮食。从此他们便改了姓氏为“尚离”。

    “吾命尚存寻苟路,幽魂离散两世间。”盛岚轻声的念着。这“尚离”的真正含义,仅有他们那时与李枫、李桐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也记得曾经还没开始打天下时,他们几人喝大了酒,冒着胆子畅想自己若做了皇帝之后,最想做些什么。那时候的尚离澜枫就曾对尚离澜桐说:“我若做了皇帝,天下的财富、权力我都不要,也不传于别人,只给你。”

    盛岚苦笑着,一阵心酸。最随意畅想的事情居然成了真。他在心中自语:“澜枫啊,你现在到底还在哪儿?如果你当初没有决定北伐,现在的六州会不会是另一幅光景呢?董默、刘熙仲、李奋,你的几个儿子,都会在你的身边。如果有可能,皇后马小灵也能健康在世,那尚离琉棣在你们自己的教导下,也许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是你们最喜爱的小皇子。而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暴虐太子……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还活着。而不是留着我一个人……”

    盛岚干涩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水,沿着他面颊上的皱纹缓缓流出。他正回忆着,轿厢的颠簸突然变缓,被放置在了地面上,这明显是行进的队伍停下了脚步。盛岚没有主动起身走出轿厢,稍作等待后,轿厢外传来赵申的声音:“禀岚王,重幽子的南园已经到了。还请岚王移驾。”

    盛岚捋了捋自己的两鬓,顺带擦拭了一下眼角。抖抖身上的长褂,撩开轿厢的门帘走了出去。轿厢外,阳光明媚。皇宫内的青石板大道上,排满了护送的桐木军。

    赵申依旧是太子谋反当日所穿的甲胄和红色披风,骑着黑色大马,面对着盛岚。在赵申的身后,是一个白墙黑瓦的园林。这是皇宫中唯一一处与红、金两个主色不一致的园林。占地虽然不大,但仅从门楼看去,便知道其内部精致,绝不一般。

    盛岚被封“岚王”之后,尚离澜桐便要求他尽快搬至宫中居住。盛岚很清楚尚离澜桐的目的,就是要盯死自己,斩断他与外界的一切关联。他从那天起就已经失去了自由,无论是这几日在上将军府内,还是他这次进宫来这南园看望老友,都是赵申亲自带着桐木军全天候的盯守。所有家将,包括谢传俭和谢辉在内,盛岚都已经安排了将他们遣散。他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到这些忠诚、善良的人们,让自己独自终老在这宫内便可。

    “有劳上将军。”盛岚抱拳向赵申施礼道,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像是特意放大想让南园内的人听见一般,“还请通报重幽子,有故友来看望。”

    赵申一脸不屑,他听出了盛岚这是暗中在将他下人使唤,可这重幽子能在皇宫内圈这么一块独树一格的南园,身份地位也是极其之高,他不便再转下人进园通禀。只得翻身下马,自己向园内走去,只是脚步放的极慢。

    南园的入口,是一个八角门楼。白墙顶部与根部印着点点恰到好处的雨渍与青苔。园门居然是用是整块黄花梨刨制的门板,除了两个铁铸的门扣,没有丝毫的装饰。乌黑的瓦砾整齐的铺在屋顶,两边是微微翘起的楼角。门楼顶出有一个砖雕的石匾,上刻“南园”二字,没有署名,没有刻章,就像是在为整个园子的神秘感做了一个极好的铺垫。

    赵申来到紧闭的园门之前,正要抬手敲击门扣。大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从皮肤上判断,这男子至少也有三十来岁,可面相上显得更加年轻,眼神如同十几岁的少年。他的长发在头顶盘起了发髻,身上披着的却是禅隐僧的麻布僧袍。

    “学生正在前院料理花草,正听见上将军声音。”这男子说话极有礼貌,“请上将军进园等候,待学生通禀老师。”说着就要请盛岚进门。

    盛岚微微一笑,“你家老师重幽子可能不知,老夫现已被赐封岚王,虽然保留上将军名号,但真正的上将军,可是这位赵申大人。”

    赵申下意识的吸气挺胸,抬了抬下颚,右手轻轻抚了一下身后的披风。

    那男子听后,表现出极其意外的表情,愣了一下,赶紧又拜道,“学生失礼了,拜见岚王。”说罢又继续引盛岚入门。

    赵申正想一同进入,却被男子,拦在门外,“赵将军见谅,我家老师曾得枫帝批准,除枫帝、桐王,董默将军和盛岚将军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见。”

    赵申面漏不悦,却又不便发作,小声嘀咕了一句,“怕是重幽子也不知道现在换了谁要登坐帝王之位了吧。”

    盛岚没有理会赵申,直接进入园内。赵申还在大声提醒,“岚王只得两个时辰的探望时间,稍后还要尽快回府处理搬入宫内的事务,请岚王勿忘!”

    他的声音随着重幽子学生的关门,彻底的阻挡在南园之外。

    园内被数道围墙搁成了数个小园。每面墙上除了通行的门廊之外,还镶着镂空砖雕,大多数都是竹梅主题的内容。一眼望去,既能让人有种深处大园曲径通幽的纵深感,又营造着一股不能一览无余的猎奇感。加上各个小园之中的假山、水池、石雕、盆景等物的装饰,真有种天人合一,幽静自然的惬意。

    盛岚跟随重幽子的学生绕过一堵用镂空砖雕装饰的照壁后低声问道,“闫岭,你家老师身体可还好?”

    闫岭回道,“自从与老师住进这南园之后,老师又重修禅宗,一切均以禅隐教义约束自己与学生。如果岚王方便,还是称小僧禅宗法名禧岭吧。”

    两人正说着,只见又一个披着僧袍的老者从园中走出,他的头发稀疏散乱,没有做任何的梳理,任由它们垂落在肩上。他用着有些阴阳怪调的声音喊道:“哟哟哟,我道是谁来了。盛大将军,哈哈哈!好几年没人来和我说话了,天天就看着禧岭,哎哟这个烦人。”

    “听禧岭说你又开始重修禅宗,那到底是称呼你重幽子,还是……”盛岚话语犹豫。

    “名字名字名字,称呼称呼称呼。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只是个代号,爱叫什么叫什么。重幽子可不在乎。”这老者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可他笑的越是欢畅,盛岚的面色越是凝重。他叹了口气,淡淡道:“那我还是说着习惯说吧,我有大事找你,周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