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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墙之下 第一百章 发财

    船上的时间远比周自行想象的要漫长。

    船驶离了贸河城,洇北江的江面逐渐的宽广起来。他们靠着东岸向北航行,而西岸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在江面上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周自行甚至以为船是在大海上航行。

    他为了避免与岳晓雨单独待在房间里面的尴尬,一直在甲板上晃悠,只有在就餐的时间,才找厨子领了吃食,给岳晓雨送去,然后继续在甲板上待着。伙计们在航行时各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连发财船长都在船尾的舵杆那儿,聚精会神的驾着船。周自行连一个搭讪的人都没有。

    随着第一天航程的推移,太阳在江面与地平线交接的地方缓缓落下,边界上的云朵被烧的通红。反射出夕阳光亮的江面,就像是锻铁匠炉子里面烧融即将流淌到模子里面铸成兵器的铁水。

    透过云层,越是往上,颜色越是发紫发冷。直到整个天幕都慢慢变成暗紫色,又变成深蓝色,只剩下一枚弯月和若干从云层缝隙中露了光亮的星星可以看得见。

    天色彻底的黑了。江面的一切遁入暗影之中,耳边只能听见哗哗的江水。伙计们将船舷两侧和甲板上的油灯全部点亮。这点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江面的视野,只是以防其他的船从身边而过的时候,不会相互无视导致相撞。

    这样的视野距离是不能继续航行的,发财船长下令在江面抛锚,今夜就在江上休整。这个命令就像是狂欢的开始口令一般,刚才还在严肃待命的伙计们从舱底的桨室中都涌到了甲板上,他们欢呼着收起了竹帆,抛下船锚,等待着厨子将做好的饭菜送到甲板上来。

    今晚的主菜是刚刚顺手捕捞的一些江鱼白丝,仅仅是用酱汁浸泡后,撒上葱丝和姜丝,放在蒸笼中一锅蒸熟而已的简单做法,却尽显着江鲜的美味。

    周自行和中午的时候一样,找厨子要了小半只鱼、两个馒头和一小碟的青菜,放在了餐盒里送到船舱中给岳晓雨食用。

    他自己又回到甲板上,怀中抱着一小坛自己带上船的好酒,去找发财船长了。

    发财船长刚刚与值班看哨的舵手轮了岗,从舵杆的位置上下来。厨子也给他准备了一大条鱼,放在甲板临时搭起的一个小桌板上。发财就地而坐,看见周自行,赶紧又爬起身来,招呼周自行与自己坐在一起。

    周自行坐下后,把小酒坛推到发财的面前,“这是我自己带上船的,发财船长笑纳。”

    “陶瓷封装的滨州米酒,这可是绝好的东西。”发财船长笑道,拿起了酒坛放在手掌中摩挲着。

    “船长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周自行笑道,“上船前,在贸河城的茅记酒馆买的。”

    “整个北陆啊,这种小酒坛,只有滨州用陶瓷封装。可比土陶封出来酒好多了。”发财船长翻过酒坛,果然在坛子底部盖着“贸河茅记”的红章。

    “可是我在航行的期间是不喝酒的。”发财船长笑笑,把酒坛放在桌板上,很有礼貌的拒绝了,“洇北江虽然往北的这一段航路比较宽阔,但其实暗流与暗礁一直都在。西岸的情况会更复杂一些,所以除了靠港之外,大部分的船都会沿着东岸航行。周师父经常乘船吗?”

    “并不多。”周自行发现发财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他的脚下,可两人是盘腿坐在地上的,脚和鞋子都压在了腿下,并不能看见。

    发财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个鱼块放在嘴里咀嚼着,仔细的把鱼刺唆了出来,吐到船舷的外面,“偶尔乘船的人,会觉得兴致很高,景色怎么看都很好。只有我们这样天天泡在船上的人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无聊,需要多谨慎。”

    “可你们从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周自行拿起面前的一个馍,看了看甲板上的其他伙计,说道:“我在码头上待了快一个月,天天也和船员伙计们接触。每个人每天都很开心的出航、归航,带着赚到的货物或者银丸,喝酒、找乐子。”

    “无聊是不会写在脸上的。如果真的在船上那么开心,何必下了船就要赶紧找地方喝酒找乐子呢?”发财拿起一块馍,在烧鱼的汤汁中狠狠的蘸了一下,白色的面团瞬间吸满了棕黄色的汁液。

    周自行望着远处平静漆黑的江面,没有立刻接话,他推敲着发财船长的这句话,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

    “您啊,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人。”发财夹了一筷子鱼段放在了周自行的馍上,“得这么一起吃才好吃。”

    “这也能看得出来吗?”他想起了老鱼骨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似乎大家都一眼看出自己是个旅人。

    “能,当然能。”发财把刚才的馍塞到嘴巴里,咀嚼着,“不过......我是不知道您......去过哪儿,只是知道去过不少地方。人......的阅历有些是写在脸上的,虽然不一定很详细,但是呢,是能看得出来积淀的。我们跑船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人,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那你见过海州人吗?海州本土的那种。”周自行无暇顾及吃东西,顺着发财的话问道。

    发财吞咽下口中的食物,不自觉的抬眼看着左上方的天空,回忆道,“嗯......很多年之前在洛轮港见过。那时候他们很频繁的出入滨州北方的各个港口。后来两边不来往,就慢慢少了,看不到了。现在滨州与海州双向禁航,和海州的贸易呢,都在滨海海峡完成的。”

    “海州真的挺神秘吧,好像从此不是北陆的一部分一样。”周自行又想起了南境。海州似乎和南境差不多,只不过一个被山隔绝一个是被海隔绝。

    “怎么说呢,刚发生驱离的时候,还是阮能皇帝在位。滨州可是动了大阵仗,派了不知道多少的军队过来。”

    “是打仗了吗?”

    “不是打仗,而是怕打仗吧。海州相当于是叛乱自立了啊。不过隔着大海,能帝没有把握出兵后能否取胜。又有大量的流民迁移至北陆一直向南,听说那几年各州都混乱的不得了。我们这里就更乱了。有那么一段日子,饭都不够吃,突然涌来的人太多啦。还要供养军队,老百姓哪有什么安稳日子过了。”发财第一块馍很快就被他吃完了,他又拿起了一块。

    “可海州也没派军队打过来吧?为什么要驱离所有的非本土的海州人?”周自行问完后,终于品尝了一口手中白馍上的鱼段,腥鲜咸的味道掺杂,不过确实令人无法拒绝。

    “没有,卫海候甚至......没有直接声明要脱离木丸王朝的统治,只是......就不知道怎么了就把海州的......一大部分外来居民赶了回来。”发财继续大口的咀嚼着,“其实到现在,就算我们这边的货帮与混帮和他们保持着贸易,也没人告诉他们驱离的原因。”

    周自行费了半天的劲才把鱼段上的刺在嘴巴里吐出来,说道:“还听说海州人现在都变得和咱们北陆人不太一样了。”

    “那倒是没有吧,我虽然没有去过滨海海峡和他们贸易,但是听货帮的人说过,来贸易接头的海州人又高又壮,都不怎么说话,长相和我们却没有什么区别,谁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了。”

    “贸河城码头上的传闻可不是这么说的。”周自行盯着发财的眼睛,他觉得发财肯定不像是没听过老鱼骨传言的人。

    “你是说老鱼骨啊?”发财一语道破,哈哈大笑,“我听过他的故事,成天到处说一些乡野异闻什么的。他可没去过海州,他哪里知道。还说海州人长了腮、变成了鱼,一会又说海州人都是石头变的。怎么可能呢。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啊。”

    周自行没想到老鱼骨在贸河城的码头上还挺有名气,连发财都知道他。“这个老鱼骨是哪里人?确实有些神神叨叨的,嘴里还老是说不完的传闻。”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老家伙,他除了和大家说一些有的没的传说,平时轻易也不怎么与人接近。我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在码头了,搬运、跑船、摆渡,好像什么都干过。他从哪里来,这个还真是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有多少岁了......”

    发财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周自行注意到船舱里走出一个披着灰色披风的人影。他提着用一块布盖着的桶,急匆匆的走到船舷边上,快速抽掉遮布,将桶内的东西倒入江内。哗啦啦的落水声音淹没在江浪声中,谈笑风生的人们无人在意。

    这个人做完这些,快速的又回到了船舱里面。

    周自行知道,这是化了妆的岳晓宇,如此的神秘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就在他细心观察岳晓宇的时候发财突然就像是换了人一样,挑着眉毛,睁大了眼睛,双手十指插在一起,说道:“周师父......虽然您是岳掌柜的贵客,还带了一位您的朋友上船,但是恕我冒犯......”

    发财越说越慢,周自行隐约感到他是有事相求,但又猜不到是什么。他微微点头示意发财继续说下去。

    “您的这瓶酒我虽然在航船中不喝,但是我可以等到了地方再慢慢享受,如果周师父赏光的话,我可以备上一桌好菜,一起享用。”他笑呵呵的说着,手已经不自觉的伸向放在桌板上的酒坛。

    周自行笑笑,把酒坛推到了发财面前,“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发财非常开心的致了谢,“您的朋友有些腼腆。您是不是看不出来刚才他在做什么?“

    “那是?“

    “人有三急,一整天不出房间,总有些要解决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好在我们早就在房间里面放了一个便桶。”

    周自行瞬间明白了,岳晓雨刚才举动的内容。他无奈的笑了笑,想到今夜、明夜甚至更多的时间还要与岳晓雨假扮的这个男人“阿寰”同处一室,便是一阵的头疼,

    他匆匆又吃了两口饭菜,告别了发财船长和甲板上的伙计,向船舱房间走去。在房门前没有贸然进入,而是警惕的确认了身后无人之后,轻轻的敲了敲房门。

    “进来。”依旧低沉沙哑的声音。

    周自行推门进入后快速的掩上了门。他看到岳晓雨抱着膝盖缩在床铺的最角落里,双眼耸拉,满是疲惫。

    “我今晚......”周自行支支吾吾,“还是去外面和伙计们一起睡吧。“

    “不行,他们会怀疑的,至少等我们踏上了洛轮港的土地上,才能不用顾忌身份的掩饰。到时候我也会让发财给我阿爹捎个口信。估计他现在正在家里着急了。”岳晓雨眼中有些担忧。

    “你没留个书信给岳老吗?”周自行很惊讶,“那他,他不得连着着急七八天。”

    “没留,怕他早看见了找人来追。”岳晓雨摇着头,开始有些烦躁,“哎,我跟你讲啊,你晚上虽然在这个房间,但是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你给我睡在地板上,我让你什么时候出去,你就什么时候出去,让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你再回来,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明白......”周自行点点头,不断的重复着,他看到放在地上吃完了饭菜的碗筷,弯腰就要拿起送出去,岳晓雨立刻制止。

    “别动!”

    “干嘛,我给厨子送出去,明天还要用呢,船上的碗筷可应该不多。”周自行纳闷的解释道。

    “明天再送,进出房间次数多了,可能会招怀疑。”岳晓雨伸出手指指点点道。

    周自行感觉岳晓雨有些过于敏感与警惕,反倒是觉得他这种闷在房间不露面的行为更容易招惹发财和其他伙计们的好奇。正要张嘴反驳,想想还是算了,她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周某人也算是问心无愧。他将碗筷放到地板的角落里,从通铺上取下一床棉毯,走到与岳晓雨对角的墙角,枕着自己的行囊,就这么和衣躺在了地板上。

    “少说话,早睡觉,说不定岳大小姐什么时候因为又要使用便桶,会把自己叫醒,赶到甲板上去了。”周自行闭上眼睛,心中傻傻的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