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夙念成诗忆锦年 > 第十章 悔恨灼灼催郎老(4)

夙念成诗忆锦年 第十章 悔恨灼灼催郎老(4)

    “怎么没有,你看今日你才让我二子,以前可是要让四子的啊。”她笑道,“你真好看。贺儇,”尔朱明显醉了,双颊通红,她喃喃道,“可是很可怜,你说,咱俩谁比较可怜。”

    “咱俩都不可怜,你看这天高地阔,咱们彻夜下棋喝酒,快哉,快哉!”贺儇干脆举起酒壶一干而净。

    “那你有没有后悔?”尔朱笑道。

    “那你后悔吗?”贺儇举壶醉卧,眼中似有烟雨。

    “我后悔呀!”尔朱咯咯笑道,“把这么好的酒输给你这样的粗人,我后悔死了。”

    “哈哈,还是你懂我。”贺儇一脸笑意,口中喃喃道,“粗人,可不是嘛!我不仅是粗人,还是俗人。”贺儇抖搂着那酒壶,一滴不剩,“还是个携酒俗人。”

    贺儇起身,远望群山,层峦叠嶂,晓雾连天,今日的这里依然没有阳光,一如当年初到之时。他若有所思,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尔朱说,“悔恨最是无用,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最好。”

    “喝着我的酒,过着你自己的日子,你这算盘打的可好?”尔朱也站起来了,棋盘上的残局再挣扎也是无用了。

    贺儇看着姑射,笑了笑,“也是,全靠你的接济,我才能过好我的日子。”这栖心山虽然看起来和其它神山一样,但是除了这些树,只有他贺儇是有生命的。无论是人还是仙,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彻底的孤立,而他贺儇,就得了这样的惩罚。也只有她,姑射仙子尔朱林樰,会时常来看看这个小辈,陪他下棋,送他酒食和新鲜的玩意儿。他自然是闲不住的,甚是喜欢人间风情,常常使些法子去人间瞎逛。

    尔朱看看他,又看看那满山的绿,笑了笑,“贺儇,你真的不后悔吗?你为什么当初提了那么奇怪的要求?你明明可以要求更好的。谁都知道这栖心山虽然是神山,却还比不上我那人间姑射自由?”

    “你是说我要求花家妹妹时不时过来看看这里的花花草草,山石树木吗?”贺儇反问。

    “花家妹妹?”尔朱冷笑道,“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花家妹妹?”

    贺儇似有些无辜,他看着尔朱,满脸玩味,“你是嫉妒吗?哈哈哈,不要忘了,你可是长辈!”

    “我是嫉妒,嫉妒她有个好母亲,还有个好夫婿!”尔朱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我倒十分羡慕仙子你,爱是爱,恨是恨。”他温和的说出的字,尔朱听着却有些凄凉。他转过脸看着尔朱,笑着说,“不过,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和小辈争长短算什么?”尔朱听出来这是在说自己,“那你也做出小辈的样子啊,你看看这棋,还说让我呢!我可没什么能输给你了。”尔朱的话听起来像是嗔怪,还真是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贺儇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走到棋盘边,沉思片刻,伸出双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你看,也不是没办法改变。”尔朱回头,白子本来处于必败之势,他只稍移几子,三个来回,黑子已经扭转局势。

    “有时候当局者迷,只观一隅,受其迷惑而不自知。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被对方牵着走,多关注自己,也很重要。”贺儇说着,并不像是在说这棋局。尔朱明白,他是在开解自己。他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却还在安慰别人。

    “我知道,我早已跟过去一刀两断。”尔朱回道。

    “断不了的,如果还有恨,那就断不了。接受这些真的已经发生的事,把他们也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容纳而不是抵触,或许更好。”贺儇温柔笑笑,他指着这山间晨雾,“你看这雾,有人觉得它们阻挡了视线,气急悔恨,除了徒增烦恼,并无甚益处。可有的人把他们当成这山的一部分,所以次啊会有‘重叠晓岚新雨後,参差春雪夕阳间’这样的佳句美景一说了。”

    尔朱沉默了,她不恨师姐,但是她确有恨的人。

    “听说你那姑射山有个桃花涧,下次我们的赌注就是桃花酒了。等我出山,就去那香溪河捉几条桃花鱼尝尝。”贺儇似是感觉到了话题的沉重,他在凡间听说姑射仙子最爱的就是桃花涧下煮酒,的确像她。

    那片桃花,等你出山,应该不在了吧。尔朱心想,她没说出口,贺儇自会明白,如果他知道所有的事。

    有人说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她如今再无眷恋,只是意难平。如果没有那个人,她应该还是姑射山上自由自在的仙子,徜徉在天界和凡间,快活人生。如果一个人突然闯入,让你习惯,让你依赖,让你的世界彻底改变。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走了,那些习惯和依赖会变成最锋利的利刃,一刀一刀凌迟你的内心。

    煮酒无味,观花无心,鱼似枯叶,心如死灰。说的就是她。让她陷入这感情漩涡的是他,说都不说便走的也是他。她算什么?

    忘记,忘记,忘记。这是她这些年给自己念的咒语。可是,她依旧没舍得将那片桃花林毁掉,即使荒芜,却依然留着。越是想忘记越是记起,只有在这栖心山,只有喝酒谈心,只有看着受伤更多的贺儇,她才会好受一些。

    可是贺儇让她接受。

    可是,贺儇,他自己接受吗?

    贺儇算算自己在这栖心山已经待了八百年了,再有两百年,他便可以重获自由。他知道,也许这对于他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大哥已经是天界之主,父亲薨逝,母亲退隐。他不知道他们恨不恨自己,但是他不恨。这一切虽不因他而起,但是这结果却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当初雷氏一族冒领兄长手令,调动大军里应外合魔界慕云实发动叛乱,欲事成之后推自己为傀儡帝,并以二子性命威胁母亲,得其助力。时父亲病危,兄长受陷害身陷囹圄,母亲受制于人。他当时年少,却素有贤名,雷氏连哄带骗在天界大兴肆虐,使得一些人不得不就范。他得老臣尤秦和岑家助力,更兼西海灵岛花家从旁协助,揭露了雷氏阴谋,并以少年之姿赢得与魔教决战之胜。当时天界得救,母亲兄长皆无事,父亲于动乱中逝世。击退外敌、整肃内乱,他一心想还这天界安宁,却被一些好事者误度心意。部分仙家联合弹劾兄长丢失手令之责,欲废太子改立自己。母亲向来偏爱自己,于是这夺位之战愈演愈烈。他本是无奈之义、无心之举,却不料招来天界更大的动乱。

    年少时他有个梦想,便是走遍这天地之间的角落,看便这世界的山水,对于帝位、对于天界他从未有半分觊觎之心。只是当时局势,已容不得他往后退。退便是陷母亲于不义,母亲不免会有大难。而进,他不愿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进退两难之际,他想的一个办法,可救这天界于乱世,却要陷自己于不义。

    初时,他犹豫过。但是他不后悔。他唯一遗憾的是拖累了仗义相助的花家,裴毓是他在西华山遇见的知己,相见恨晚,亦师亦友。可惜次年他便成婚,搬到西海灵岛居住,呕心沥血于海岛事宜,再无心相顾当时还是孩童的他。

    可是也是他裴毓,在收到自己的求助书信时,义无反顾的为他奔波。说来也巧,正好遇到同样为此忧心的尤秦和岑恽子,三人在众人前演了一场戏,保全了兄长和母亲,而他自己,则因为犯上作乱而被发配到了这栖心山。他觉得他不后悔,这世界原本就没什么真的真相。让世人以为是自己联合雷氏叛乱,自己的战胜其实只是雷氏的假意败退以求后招。母亲的妥协本就是被胁迫,算不得大错,而兄长丢失手令与自己主谋叛乱相比自然算不得大错。如此,他不再是少年英雄,而成了天界败类。

    可是天界重归平静,只需要他一人牺牲。

    他刚来这栖心山的时候,觉得一切平和,岁月静好。他没有一丝悔恨,甚至,陷入了一种自我感动的状态,每天也因此过的很充实。可是不久,他听说忘年老友裴毓生病了,那时他并不能踏出这山半步,也只是着急。后来他又听说其女早殇、老友仙逝,而岑恽子娶了花家小女儿。在这场自我牺牲的戏剧中,他是主角,但是如果没有尤秦、岑恽子和裴毓,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还大哥天帝之位。自己被圈禁自然是不得已,但是其它三家完全有理由获得盛宠。岑恽子、尤秦原本就是仙界世家,树大根深,且原本就是大哥阵营。只是这花家,原本与天界无甚紧密联系,且与天界关系并不好。这次虽是有功,但他因此也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秘密,虽碍于情面一时不会被明着问罪,但是帝王之心,又有谁能猜透呢。他贺儇本就聪颖,陆陆续续从这信号中嗅到了些不寻常。虽说,花家与岑家现在是亲家,但是这并不是万全之策。是以,他暗自传信母亲,求她让人在这孤单的栖心山添点颜色。母亲本就心生歉疚,很快便答应了。是以每隔一阵子,他就会见到花家小女。每次见到她,他会庆幸,但那本来的心甘情愿就会生出一丝悔恨,对自己的信仰就会生出一丝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