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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念成诗忆锦年 第二十八章 闻说所爱隔山海(4)

    “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回我的东西。”华琮说着慢慢靠近素楝。素楝并不记得自己有拿过他的任何东西,直到华琮一改往常的彬彬有礼,伸手拨开了她的衣领,她下意识的出手拦住,满脸羞愤。

    “放心,我还不至于龌龊到那种地步。”华琮的笑不再温润,带着三分邪气,三分疯狂。“这是我的,这是我送给菡儿的。”他双手摩挲着从素楝脖子上扯下来的婴瑷,淡黄色的光芒,一如那日吴菡将此玉赠与素楝时一样。而短短半月,旧物仍在,斯人已逝。素楝看着华琮狰狞的笑脸,近乎扭曲的脸。

    她想,或许对于吴菡而言,死去才是解脱。疯狂的爱不是爱,是占有。何况这占有,还夹杂着不可释怀的仇恨。只是素楝不知道,她的菡姐姐也算此生无憾,在生命最后一刻和刘炽得以同生共死。而很久之后,素楝才明白,一起死去比一起活着更是一种祝福。

    看着华琮离去的背影,素楝突然对松琴说,“我要见你们王上。”她知道松琴必然是华钰的人。

    松琴有些受宠若惊,因为素楝从来都是不让王上进殿的。

    待松琴离开,这偌大的松琴湖就剩素楝一个人。她听说母亲也曾在此小住,所以华钰在殿外等她见面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见。要是母亲在这里,她会怎么想。她会想让自己见吗?阿婆呢?

    这样犹豫着,她从未在这里见过华钰。可是,她也不曾真正讨厌过他。毕竟,从得知这自己的身世,他做的无可挑剔。而父亲和母亲为何分离,她不曾弄明白,也不便为长辈站立场。所以她一直尽量让自己公允。平心而论,自相认以来,“父亲”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宠。

    她在小岛上长大,岛上妖魔鬼怪各色人等都有,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同。所以是妖是仙还是人,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善良的人,是不是正直的人。

    这短暂一生她见过的坏人不多,辛玥儿算一个,华琮算是另外一个。她在小岛上听到、看到的都是善恶有道,天道昭昭。而今,她看到华琮,她有些疑惑了。

    她想问问她的“父亲”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华钰听说素楝要见他,颇为惊喜。他原本担心素楝心结未解,看这几天姑射与其相处甚是融洽,便想姑射或许能帮忙说项。但是目前看来,怕是素楝已想通,到底是血浓于水。于是华钰连忙结束了和姑射仙子的交谈,快步赶到松琴湖,姑射亦和华璎同行。

    “珑儿,珑儿”,华钰的脚步飞快,叫着他给素楝起的名字。她和玲儿二人正好组成“玲珑”二字。从他突然大病一场什么也不记得的时候,他闲得无聊看了很多书,竟也能安下心来读几首诗,诵几首词。不知为何,他对这一句独独很是中意:“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那天晚上,他真的梦见了那样一个女子。她的面庞明丽如珠玉,月光照着她的面庞,只能看到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这些往事也是在辛玥儿故去之后他才渐渐记起的。

    也是从那时,虽然那些记忆未曾完全恢复,但是那些尘封已久的情感却如泉水般喷涌,一发不可收拾。对于信云,他已不在奢求。他清楚的记得当年她跟他决绝的样子。如果分开是她所求,那自己的爱就是累赘。但是对于孩子,他无论如何不能割舍。从知道当初信云生下的双生子开始,他就一直期待着见到这个女儿。所以,他也将这些年随着岁月而渐渐增长的耐心全部给了这个女儿。如今,她肯见他,华钰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素楝此刻正盯着她换下的礼服看,这礼服甚是精美,颜色鲜红得似乎要滴下血来。红色衣服上是金色的凤凰图案,她知道这是父族的图腾,传说他们的祖先便是凤凰。而袖口、肩部、裙裾则是菡萏花样。这样的图案配着这血红的颜色,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餮山上的天芙蕖和那些以身饲花的荒月族。那红色艳丽得有些让人晕眩,她不由得踉跄几步。

    “珑儿,珑儿”,远远地传来深切的呼唤,而那个呼唤的人也顷刻便至。

    是华钰。

    素楝并未应答,因为她还未承认这多出来的身份。她在灵岛长大,在她心里,唯一的安稳是灵岛。她是流浪的孩子没错,但是她有自己的名字,“素楝,请叫我素楝。王上”

    素楝已经镇定,想起自己请华钰过来的初衷。

    华钰听到这个回答,快乐瞬间被浇灭了。但是他还是心怀着一丝希望。

    “好,好。楝楝。”一旁的姑射在此时仿佛又看见了几千年前的华钰,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庄严的王上,只是一个宠着心爱姑娘的毛头小子。他当时对着信云也是这般模样。

    没有嶀琈王的威严,亦无一方霸主的矜持,有的只是少年的纯真和意气风发。

    爱真是奇怪的东西,总能让高高在上的人一下子变得很卑微。只不过,她姑射是绝不会这样的。

    看到“父亲”略显讨好的面容,素楝有一丝动容。她竟然在那依然俊朗年轻的面容上看到难以察觉的疲惫。或许,他真的是很爱母亲,也很爱自己。

    所以她更要确认一件事。

    “王上,”她学着松琴的样子跟华钰行礼,并向后退了一步。

    华钰难掩失望,但是他依旧殷殷期盼着。

    “王上,我想知道,饕餮山秦狱和荒月族族灭的罪魁是否得到处置。”素楝开门见山。华钰沉吟片刻,没有说话。早在片刻前,松琴便派人传信,说是华琮过来这里了。因他只是要回了婴瑷,华钰并未多加干涉,这本就是属于未来妖王的东西。

    他以为素楝孩子心性,要他来帮忙争个一二。没成想,原来素楝是为着饕餮山之事而来。

    “这是自然,”华钰片刻便从慈爱的父亲变成了一方霸主,“璎儿应该跟你说过,辛玥夫人已去世,兰牙亦死。”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

    “那华琮呢?”素楝继续问道。

    华钰有些惊讶,“楝楝,那是你兄长。”素楝并不回答,直直地看着华钰,等着他的答案。华钰的那口气终是叹了出来,“琮儿也是受人蒙蔽。”华钰这样答道。其实这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他又能怎样,毕竟是他的孩子,而辛玥儿自绝于人前亦是想保住这个儿子的命。

    “我能证明不是,我亲眼所见他在秦狱折磨人。我不信他不知道荒月族住在那山里。他把那些人抓来,给他们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希望,最后又亲手将他们埋葬。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素楝盯着华钰,不放过他一个眼神的躲闪。她想确认,这个急切的父亲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受蒙蔽。

    “楝楝,有些事是不能这样简单的定论的。这世上,不是只有黑白。如果事事这样较真,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华钰对着女儿说着这样劝诫,这也是他这么多年的领悟。

    “我只是想替那些人寻一个公道。那些在秦狱尸骨全无的人,那世世代代被骗居住在阴崖里的人,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姐妹。”素楝说着,眼中噙满了泪。

    “即使这时候将你兄长处死,这些人也不会复生。何况,他是你兄长。”华钰终于道出了实话。

    可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很久之前第一次和信云相见的时候。他们相遇的契机,便是如此时的素楝一般的少年意气。那时他怀着一腔正义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热血,想跑到天帝老儿那里跟他理论一番,凭什么仙界就高人一等,凭什么什么规矩都是他们定。

    这才过了几千年而已,他早已经成了年少时自己不齿的人——少年时,他最厌烦父亲为了所谓大局而不顾原则的妥协。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辛玥儿为了他叛逃魔界,不顾一切,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什么也给不了。即使这些年他只带着关于信云的模糊记忆,也带着对信云突然离去的恨意,他知道的他的心无法再给另外一个人。而保住琮儿是他唯一能为辛玥儿做的事。何况琮儿确实也是自己的亲子,而且是这妖界未来的继承人。

    “我没有这样的兄长!”素楝的眼睛亮晶晶的,比这房里用来照明的水晶还剔透,“我的兄长可以是寒夜楼里说书的李老头,可以是大街上蹦跶的大熊,可以是氓山神医虞大哥,也可以是眼前的三殿下,独独不能是他。我自己也不完美,但是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我哥!王上,你亲自到过秦狱吗?你见过那些饱经风霜一生漂泊的荒月族吗?你知道有那样一群孩子他们只能活到六岁吗?”素楝说着,眼泪顺着那略显苍白的脸颊留了下来。

    他们真是像啊,华钰看着眼前明丽却憔悴的少女。她怒目而视,却因此显得更加美丽。就如那年在春雁山上初见的信云一样,大声斥问自己为何擅自闯入天庭。不仅是华钰,甚至姑射也觉得像。信云也说过这样的话,即使到生命的尽头,她也在为别人着想。只是眼前的少女,比她母亲更多了一点坚决和凌厉。

    “王上,你或许不知道。大殿下为了抢走吴菡姐姐,杀了我们镇上的刘炽取而代之。菡姐姐也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所以最后才跳崖自杀。而为了掩盖这一切,他又派人杀了镇上的秀娘,以至于这一家人家破人亡!”素楝双眼通红,这些事实她也是后来才弄清楚的,“你说,我可以叫他一声‘大哥’吗?这何异于‘认贼作父’?我又有何颜面见灵岛父老旧友?”她的声音在颤抖。

    华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因为即使这些都是事实,有个事实不容否认,那就是华琮是他的孩子。他承认,他无法真正的做到秉公执法。

    这一刻,他有些不敢看素楝那清亮的眸子。

    姑射看着这样沉默的华钰,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在经历过无数大小事务的历练,华钰依旧未能改掉那优柔寡断的性格。当年,但凡他能果断些,他和信云如今也不是这般模样。

    素楝看出来,华钰并不想如他所愿惩治华琮。

    她失望极了。

    其实,在看到他进殿的那刻,他略显佝偻的身影和疲惫的面庞,已经让她有些心软。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于绝情。但是此刻,她不再犹豫,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既然是这样,您走吧。”素楝转身进入里间,不再说话。

    “就像华琮是我的儿子一样,你也是我的女儿,这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实。如果你不同意明天举办大典,我们就改期。我会等到你同意那天。”华钰很快从愧疚的情绪里走出来,变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君王。

    “不用改期,明天我会来的。”素楝仿佛是决定了什么,声音坚决。

    华钰看了看一旁的姑射,姑射点点头。

    亲情和友情、爱情不一样,血浓于水。除非能真的做到绝对绝情,全然弃绝,不然总会在既厌烦又离不开之间极限拉扯。而最终的结果是,谁心软,谁妥协,谁爱的更多,谁受伤。华钰和素楝之间,素楝肯定是后者。

    她噙满泪水的眼睛就能说明一切。

    而关于解决亲情纠葛的最佳方法就是,有限的和解。这是尔朱在和唯一亲人——叔叔的几万年的纠葛之中总结出来的道理。适当保持距离,保持生活独立,又适当妥协,在不违反原则底线的事情上适当退让。

    可是,她几万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不可能让这个孩子在几天之内立刻明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不孤单。于是,素楝第一次在除了阿婆和张爷爷之外的长辈怀里哭了出来。华璎和松琴默默的守在外面,各怀心思。

    松琴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个新主人,她是很喜欢的。没有架子,非常和气,遇事有商有量。明日一过,素楝便是松琴湖真正的主人。这对她来说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而华璎,还沉浸在素楝的那一句“可以是眼前的三殿下”。他的脑袋嗡嗡的响,他一直以素楝的哥哥自居,却在这一刻才有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