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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浮生录 第一百七十五回:徵

    与赤煌相遇,已经是第八年的事了。

    赤煌不叫赤煌。他尚是某城将军府里的伶人。说是将军府,实则是一位军阀霸占了旧臣的宅院,自封为府。按姜城的说法,此行为“颇具前朝遗风”。

    那时,他们的戏班子已小有名气。每人都摸索出了自己的特长。姜城善笙埙,素铃善唢呐板胡,青枚则善箫笛。在青枚加入后,队伍里也算是有了男丁,路好走了很多——各种意义上。极月君似是更放心他们了,只半年找他们一次,一起聊上两三天的。

    刚入秋时,他们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倒不是他们在与青枚相遇后便不怎么走动,反而是这两年,四人又去了很多地方,兜兜转转来到这里。因海拔较高,即使地理上属于南方,气候仍是有些干燥的。这里到处都长着红彤彤的枫树。

    几人造访此地,是受当地最大的茶楼雇佣,应邀表演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将军府上的姨太前来喝茶,觉得他们定对将军胃口,于是想雇几人到府上演出。衣食住行不用操心,还有工钱,这种好事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用听传统戏曲自诩高雅的权贵不在少数,他们见过很多。但云霏有所耳闻,这位将军并不位列其中。他虽是个打仗的粗人,却意外喜欢这些先人流传下的艺术形式。

    这次算是表演,也算交流。将军花重金请他们停留半年,与府上的艺人们多多交流,指点一二。云霏与他讨价还价,才把时间压到两个半月。入冬时,他们要去更温暖的地方。

    府上日日歌舞升平,除了四处招揽伶人,他们还买来很多因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自幼培养。没什么天赋的,就去做工;留下来的,都深合将军与姨太的心意。赤煌正是其中之一。

    许是他打小天赋过人,主家对他管束宽松,导致他如今的性格直来直去,与其他伶人低声下气的作风大为不同。他初登场的气质,让云霏他们误以为他是将军的儿子或是孙子。

    琴瑟琵琶,赤煌颇为精通。晚宴后,云霏特意找他切磋闲聊。她发现赤煌的果敢直率背后,实有理性客观作为支撑。而且两人意外地合拍,对许多音律上的事有着相似的见解。

    这正是因为赤煌身处将军府中,受到警卫们操练的熏陶,有所参悟。云霏与她的弟子们,自然都有些武学底蕴——她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弱女子。否则,在初期没有极月君相助的时候,也很难保身。更重要的是,若没这身子骨打下基础,常人没有那般精力与体力应对高强度的练习。与武艺相结合的乐艺,正是他们共同的秘诀。

    只是,对自我要求严格的赤煌,也因此发现了自己所缺失之处。

    自己因整日待在府中,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琴声中少了那丝阅历所沉淀的韵味。云霏与其他的弟子,除了技艺之外,整日与他讲到秀美的青山绿水,讲到城镇的车水马龙,都令他心向往之。

    青枚曾问他:“你觉得,我们当真是自由的么?我们终归是要回到霏云轩的。”

    赤煌说:“我所追寻的是选择的自由。只是,它并不在我手中。”

    短短两个月,云霏敏锐察觉到,府上的人际关系颇为微妙。有位刚过门的姨太年轻漂亮,对赤煌心生好感。她总到机会拉他为自己演奏,拿将军的钱百般赏赐。这种事,当事人再怎么辩驳也无济于事。流言蜚语在府中疯传,终究是到了将军的耳中。

    将军自是大发雷霆。虽已近花甲之年,所谓男人的自尊,仍让他无法宽恕下人的所作所为。尽管赤煌何其无辜,却难逃天降横祸。大庭广众之下,他要砍下赤煌的双手,让他此生成为一个废人。到这个时候,年轻的姨太却躲了起来,不见踪影。

    明晃晃的刀下落的一瞬,有琴的拨片将利刃打出了缺口。拨片深深嵌入室内的立柱。

    砍刀脱离手中,盛怒的将军让闹事之人自觉站出来。此事虽是素铃所为,云霏却在她承认前的那一刻站出身来。紧接着,其余的弟子们也从人群中出列。

    “将军待孩子们恩泽如海,万寿无疆。想必他有今日,对您的感激也铭刻于心,不会做上不得台面的事。若不加追查,便轻易定罪,实在轻率,有失将军的仁慈之风。”

    “你的意思,是想骂老子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了?”

    “云霏并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对他我视如己出,这畜生就这样报答?!”

    将军愤懑难熄,场面一时间剑拔弩张。府内不许配枪,便有警卫上前欲徒手制服几位弟子,生怕他们还有暗器。三人与他们交起手来,独云霏与将军遥相对望,赤煌俯跪堂中。

    事情的结果,反而是赤煌向云霏求情。

    “我自幼举目无亲,是将军收留我、养育我。我寄人篱下,当知恩图报。此事因我而起,不应牵连旁人。还请诸位离开,我自该赎罪。”

    “没有回头路的。”云霏笑起来,“那天你吹响了我的埙,我们就知道,你命不该绝。”

    赤煌尚不理解她话中的意思。此刻,门外却有马的嘶鸣传来。原来是马厩的马匹突然失控,连马夫与警卫也控制不住。云霏和弟子们听到那阵熟悉的、若有若无的音乐,知是极月君与他们里应外合。

    几匹发疯的骏马冲进大堂,谁也不敢上前。它们却在云霏面前低眉顺眼,让府上的人满目惊异,不明所以。弟子们接连上马,徒留一匹。几人牵着缰绳,在将军惶恐的注视下,调整马头朝向门口,又都回过头来。

    “我们在此处,都已无安身之地。”

    “你琴里缺的那份东西,你当真愿舍身放弃?”

    “眼下,便是你想要的选择的权力。”

    “我们救你一命,你可愿报答这份恩情?”

    飘落厅堂的枫叶,将室内染得满目血色。五人驱使烈马,迎着火红的夕阳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