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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藏春:嫂嫂,这厢有礼了 第40章 尊严

    此话问出口,小内监忽而心上热乎乎的,他想,一定是温泉水燥热,也把自己熏着了。

    不知道为何,听到耳朵里,就感觉裴懐是在问他,我能信你吗?

    小内监忽然壮着胆抬起头,看向裴懐。

    “方才,奴婢其实就瞧出那衣裳繁重,很想提点您,若有需要奴婢的,就直管开口。”

    裴懐额角跳了跳,“你怎么不早说?”

    小内监看着眼前这个主子喜怒哀乐此刻几乎摆在面上,比宫里其他贵人主子好猜多了,忽然就笑了笑。

    “奴婢贱名唤元弋,随王公公一道姓王,您想如何唤奴婢都成。”

    说完,他竟敢径直上前,隔着被裴懐穿得四不像的衣裳,扶住裴懐,往里头斜角走去。

    那里有出浴后供给穿衣束发的一应物什,王元弋也着实没想到裴懐竟真就沐浴完后站在浴池附近穿起衣服。

    想到裴懐是王不歇从冷宫里迎出来的,忍不住心里暗叹一声。

    他于冷宫中一身破衣赤脚而出,想来一切种种放到他身上都是理所当然了。

    裴懐识字不多,此刻全在琢磨王元弋的名讳,反而没太在意自己被王元弋碰到。

    他难得乖乖被王元弋带着走。

    待领着裴懐坐到一抹铜镜前,裴懐才紧锁眉头,开口问他: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王元弋已拿起干净的锦布给裴懐擦拭湿发,闻言眉眼有些舒缓。

    “奴婢前些年还不在王公公手底下当差。

    那时候,奴婢在宫里过得很是艰难,有一回被个主子罚了跪在御花园的鹅卵石甬道上,不巧下了雨,奴婢又冷又饿,忍不住借着大雨偷偷哭了起来。”

    他说完,似乎思绪飘远,陷入回忆。

    裴懐好奇:

    “然后呢?”

    王元弋继续说:

    “然后,奴婢就发觉头顶上多了一把伞,王公公站在奴婢面前,问奴婢以后可愿跟着他。

    奴婢就说愿意,他也如您一样,问奴婢叫什么。

    可是那时候,奴婢还没有名字,所以答不上来。”

    “你的父母怎会不予姓名于你?”

    裴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元弋想起,自己是因天降灾祸而被迫背井离乡。

    稚子一路行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时间久了,姓名甚么的,他倒也记忆模糊了。

    王元弋只记得小时候在京都街道上,一味被人们一口一个小乞儿嬉笑喊着。

    思及此,他略微抿唇,用手指把裴懐的头发一点点散开,然后又用桌台上的青玉栉把他一头墨发梳顺滑。

    有些打结的地方,王元弋亦是轻柔解开,不曾扯疼裴懐半分。

    裴懐记忆中,只有嬷嬷曾给他这样温柔地梳过头发。

    可惜那时候冷宫里只有制作粗糙的木梳,那梳齿刮得他头皮生疼。

    尽管嬷嬷已经很努力不弄痛他了,可大多因老眼昏花,还是叫裴懐对梳头发有些阴影。

    后来嬷嬷去世,他对自己的头发就不太上心了,每日在冷宫里只一味想着能不能活过今日,若活过了今日,明日又能不能活得下去。

    王元弋不过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内监,却能至少把他当个正经主子看待去侍候。

    裴懐的头发被他放在手里随意梳弄,他心中有些难以言表的触动。

    就听王元弋回答他:

    “奴婢幼年走投无路,做了乞儿,每日都为了几口饭担心,名字什么的,早就忘了。”

    连家生姓名都能忘却,足见他三言两语下,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多么艰难的曾经。

    裴懐听到这里,缩了缩指尖,放在膝盖上,五味杂陈。

    他忽然晓得了一个道理。

    己身苦是苦,他人苦亦是苦,人生百态,似乎都有不同的苦痛难处。

    不为人道,并非代表只他一人在世上磋磨。

    想到这里,对于多年来在冷宫受到的苛待,还有他那个薄情父皇,裴懐在现下这一刻好似也没那么痛彻心扉了。

    他只知道,自己熬过去,走出冷宫了,就好。

    “你也是不易。”

    裴懐良久,终于闷闷吐露这句话,仿若一语双关,像是也在说他自己。

    王元弋多少瞧得出,也揣测得到,眼前这个主子是个别扭的心思,却仍心存善意。

    他自鼻息笑出一抹气,柔声道:

    “王公公听到奴婢说没什么正经名字,就说,既跟了他身后,没名字是不成的。

    奴婢那时候很害怕,一直哭着摇头,和他说,奴婢只是一个下等宫侍,哪敢奢求得个名儿。

    他对奴婢说,人贵自重,没了根的也是人,在宫里受主子贵人磋磨那是命,没得选,可私下里,若连自个儿都瞧不上自己,自轻自贱,那就彻底没救了。

    就是到了下辈子还得投成苦命魂,继续为奴为婢,不然也是做个畜生,一辈子指望不上。”

    裴懐猛地瞪大眼,微微抬头去瞧铜镜里的自己。

    少年郎隐隐有桀骜不驯的贵气环绕眉心,但眼底总带有几分不可多得的阴郁,反衬下去那浑然天成的气质。

    如今王元弋一番话让他醍醐灌顶,仿佛是乌云散去,可窥天日。

    裴懐心思松动,眼底不多时一片清明。

    “人贵……自重?”

    王元弋拿着青玉栉给裴懐一下下梳头的声音,略带几分沙沙作响,在烟雾缭绕又暖洋洋的温泉殿中显得反而格外动听。

    “是啊。”

    他笑道:

    “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晓那么多大道理,但是王公公一通下来,奴婢还是省得的。

    比起解救奴婢脱离苦境,叫奴婢心海阔达才是再造之恩。

    然后,王公公就把奴婢扶着站起来,给奴婢撑伞,对奴婢说,起个名儿给奴婢。”

    王元弋弯弯绕绕说完一大堆,终于回了裴懐一开始问他的问题。

    “元弋二字笔画简单,最适合奴婢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就是奴婢也能写得认得。

    更重要的是,王公公告诉奴婢,元弋二字,乃勇气谋略之意,虽咱一个去了势的宫侍也没什么读书前程,谈不上正经的有勇有谋,但在宫里步步维艰,时时小心,若行事果毅,心中有策,又对主子忠心得力,也必会有光明前途。”

    他还记得当时王不歇对自己说:

    【元弋,表有勇有谋,你若肯用心,自会有一番天地,也会受人尊重的。你瞧咱家,如今除了圣上,还有谁敢慢待?你啊,得先把自己当个人。】

    王元弋那时候哭着在雨中给王不歇跪倒磕头不止,他哭自己此后又寻回了丢失已久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