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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春秋战国 第6章 周天子成了死对头

    前面说过,郑庄公即位时才十三岁,到平定太叔段之乱时,已三十五岁,正是干事业的好年纪。此时国内政局已完全稳定,他终于可以把全部精力从对付国内的敌人转到对付国外的敌人上来了。

    郑国的外部环境也确实不妙,虽然秦、晋、楚这些未来的庞然大物现在还刚刚开始发育,还没能把触角伸到中原来,但原先就一直在中原的诸侯,如宋、卫、鲁、许等对郑国这个迅速崛起的外来户很是不爽,排斥情绪很浓。

    郑庄公还没有想出改善外部环境的办法,周天子却开始搞小动作了。

    在郑武公的晚年,郑国的势力就已经逼近了洛邑,周平王深感不安,决心加以抑止。谁能帮他呢?跟他相对贴心一些的诸侯,秦远在西陲;卫不够强壮,似乎干不过郑国;宋是异族人,不能太信重它;鲁国暮气沉沉,不会为王室出头;曾经的侯伯齐国又太远;晋国本来是能寄予厚望的,却发生了内乱,自顾不暇。看来看去,近在眼前且有点实力的诸侯,似乎只有虢国了!

    携王被定点清除之后,虢国没有了政治筹码,不得不向周平王靠拢。当初虢公翰拥立携王,那属于另立中央,搞分裂活动,性质是极其严重的,影响是极其恶劣的,但现在周平王手里实在缺少筹码,也就只能既往不咎了!虢国本来是在陕西宝鸡那边,是周宣王时期为躲避戎人而迁到中原来的,它迁得比郑国早,所以占到了一个好地盘。虢国所在地今河南三门峡地区是通往关中的咽喉,地跨黄河两岸,周王室不想丢掉关中的所有产业,就不得不通过虢国跟关中发生联系。所以,跟虢国修好也是很有必要的,否则人家一卡你脖子,跟关中就彻底断绝了关系。再说虢国早已换了国君,现在的国君是虢公忌父,分裂活动是他父亲搞的,跟他扯不上关系,他名叫忌父,忌着他父亲那一套呢,要反其道而行之了,对周平王表现出极大的善意,因此,周平王跟他一拍即合,关系飞速升温。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代枭雄郑武公去世,郑庄公继位。虽然郑庄公还未成年,周平王还是按照惯例让他继承其父之职当了卿士,但心里究竟不大情愿。后来,看郑庄公为了对付日益尖锐的国内矛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工夫来上朝办公,周平王就准备把郑庄公手里的职权分一半出来给虢公忌父。

    郑庄公听到消息,马上气呼呼地来质问周平王。

    周平王极力否认:“没有这回事!”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面对血气方刚的郑庄公,周平王竟然心慌得主动提出,派个儿子去郑国做人质,如果我让虢公代替你当卿士,你就杀人质好了!

    这还像天子吗?太丢人啦!朝中大臣一齐反对。但是周平王话已出口了,若反悔,就失信于郑庄公,会使他的疑虑加深。于是有人就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让郑庄公也派个儿子过来做人质,双方交互质子,周天子脸面上就稍微好看一些了。

    就这样,周平王把他的儿子姬狐送到了新郑,郑庄公也把他的大儿子姬忽送到了洛邑。堂堂天子,竟然跟诸侯交互质子,等于把自己的身份降得跟诸侯一样了,天子的威权已荡然无存!

    郑庄公撵走太叔段的第三年,公元前720年,当了五十一年天子的周平王去世了。他的太子姬泄父死得早,周宗室和大臣于是就拥立在郑国做人质的王子姬狐为天子。

    郑国人马上释放了姬狐,让他回王者洛阳来即天子位,周王室也释放了姬忽。然而姬狐可能因为悲伤过度,刚回到洛邑就病死了。于是,只能由已故太子姬泄父的儿子——王孙姬林继位,他就是周桓王。

    周桓王即位后,头等大事就是体面地、合乎礼仪地安葬周平王。可是,丧事是好办的吗?为了彰扬孝道,周王朝把丧事搞得比婚事还隆重,普通老百姓办个丧都会穷下去一大截,天子的丧事,那排场之大,花费之巨,更是骇人听闻!如今的周王室,已穷得连置办丧葬用品的钱都凑不齐了,不得已之下,周桓王只能派人去鲁国拉赞助。是否还向别的诸侯拉过赞助?由于其他诸侯国的《春秋》都没有保存下来,不得而知了,反正向鲁国拉赞助在鲁国的《春秋》里是有记载的。

    须知,周平王刚迁都洛邑时,手里有成周王畿六百里,而且,周平王十八年(一说是二十年),秦国人征伐戎人大获全胜,滞留在陕西等地的周部族遗民全部被秦国接收,然后秦文公把岐山以东的一大片土地都献给了周平王,所以周平王那时的日子应该还是比较滋润的,可是短短三十年之后,竟已窘迫得丧事都办不转了!

    周王室陷入财政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归结到两点,就是收入锐减,开销只增不降。

    我们先来看看它的收入是怎么减少的——

    周天子的收入,最大的一块是来自于土地。西周时期,周天子有宗周和成周两大块王畿,共计一千六百里。这些土地,有的分给国人、野人种了,周天子收取国人的赋税,野人种的是井田(后面会讲到),周天子收取公田上的收获物,每一块井田,只有九分之一的收获是归周天子的。

    平王迁都洛邑之后,对镐京旧都那边的土地就管理不善了,后来秦国虽然把周王朝的所有失地都从戎人手里抢了回来,并把其中的一大部分(岐山以东)献给了周平王,但是周部族的遗民却被秦国接收去了,于是秦国献给平王的土地管理、耕种都缺人。事实上秦文公的献地周王室并未能有效地接收,大部分荒废在那里,因此,到秦文公的儿子秦武公时,秦国人就不客气地把这些土地中的大部分收入了囊中,再后来,他们的子孙更是把全部土地收走了。

    因此,镐京那边的土地收益很不稳定,而且在日益减少,只有成周这边的六百里王畿收入相对稳定,但是成周王畿也在日益缩水。

    一代一代的天子、一代一代的贵族都有一大群老婆,生一大堆儿子,得分给儿子们土地啊!西周初年,天子的儿子几乎个个都能被封为诸侯,可是架不住儿子多啊!几代人繁衍下来,天下土地就都被分得差不多了,因此西周中后期的天子,其儿子就不可能个个都当诸侯了,只有其中极少数能获封诸侯,大部分只能在王室的大朝廷里当卿、大夫混混日子,这样可以少分点土地给他们。而少数获封为诸侯的,也只能从周天子的王畿中划出土地来封给他们,周天子的土地就不可避免地要减少,所以到周厉王时就急了,顾不得吃相难看,只能搞山川专利了!

    平王东迁之后,王室急剧衰弱,但王室成员的繁殖力没有衰弱,尽管已不可能每个王室成员都照顾到,周天子仍然必须从现有的六百里王畿中不断地分出土地来给新的王室成员。

    周天子的收入,除了土地,还有天下诸侯的朝贡。周天子不向诸侯征税,这朝贡就等于是诸侯交给天子的税,所以这也是天子的一项重要收入。但是从西周末期起,就有少数远方的诸侯逐渐不向周天子朝贡了,进入春秋时代之后,朝贡的诸侯更是大幅减少,且呈愈演愈烈之势,这一项收入就越来凄惨了!

    西周时期,各诸侯国跟周边戎狄蛮夷干了仗,都要向周天子献一部分或全部俘虏,所以周天子的奴隶很多,奴隶是不拿工钱的劳动力,也是可以当牲畜一样拿到市场上去买卖的财物。现在,随着周天子威望日益下降,诸侯们来献俘的也越来越少了。

    此外,天子和诸侯一样,还有一些关税、市税的收入。向进入自己领地的商贾征收关税,向在市场中做买卖的商贩征收市税这种做法,西周时有没有实行不得而知,至少春秋时期各诸侯国都已经实行了,周天子的王畿、王都也跟诸侯国一样实行了。不过这时的关税、市税税率都还不高,而天子和诸侯国君还时常会把某一个城邑的关税或某一个市场的市税赏给官员,让他们去征收,收入也归他们,所以天子的这笔收入同样是不怎么可靠的。

    周天子的总收入一天比一天少,基本上每一项收益都在减少,但开销却降不下来!再来看看周天子的开销有多大吧——

    首先,作为天下共主,周天子的大朝廷,官员职衔众多,其官僚班子和贵族队伍肯定比此时任何一个诸侯国的都要庞大得多,有三公、九卿、以及数量极众的大夫还有比大夫数量更多的元士(就是周王室的士,身份和地位比各诸侯国的士高一些),周天子得给他们发俸禄,才能维持住这套班子。此时职官的俸禄是土地(以前的也是),卿、大夫的封地称为“采邑”,士的封地称为“食田”,土地所有权归天子,但土地上收上来的租税归卿、大夫、士。不用说,这笔开销之庞大,令周天子一想起来就要血压飙升。

    其次,周王朝初创时,立国者们不仅要让周王朝在军事上、经济上碾压所有诸侯国,在文化上也要碾压所有诸侯国。因此,周王朝一贯对全国的文化知识实行垄断,它养着大量的学者和文化人,维持着全国规模最大、藏书量最多的图书馆,这笔开支也是极其庞大。

    再次,诸侯国的全部或部分卿得由周天子来任命,这就是命卿制度。但是,所谓天子任命,实际上天子并没有决定其人选的权力(西周早期、中期是有),都是由诸侯提出人选,报给周天子,周天子一般都是同意,并照着任命。

    不论是天子还是诸侯,对卿大夫授命时,都要举行一定的仪式,不仅仅是赐给一份任命书,把加命的事记录在简册上存档就了事,还得赐给相应的马车、官服、器用。这车服器用是分等级的,最高的第一等级称为“三命”,其次是“二命”、“一命”。比如公爵级大诸侯国的三个卿,上卿要赐给三命等级的车服器用,中卿赐给二命等级的车服器用,下卿赐给一命等级的车服器用;次国(侯爵、伯爵级诸侯国)的上卿相当于大国的中卿,赐给二命车服器用,次国的中卿相当于大国的下卿,赐给一命车服器用;小国(子爵、男爵级诸侯国)只有一个上卿是天子任命的,赐给相当于大国下卿的一命等级的车服器用。总之,卿的等级越高,所赐给的车服器用就越高贵华丽。

    当初,周王朝的创建者们煞费苦心地设计出这套命卿制度,为的是有利于周天子控制诸侯,那些由天子任命的卿,称为“命卿”,负有监督诸侯之使命,相当于是周天子在这个诸侯国的代理人,中央特派员,所以也被称为“天子之守”。但如今王室式微,还谈得上什么监督!他们根本就是诸侯的心腹,就算发现诸侯有违法违制行为来报告了天子,天子也不敢管啊!监管功能彻底丧失,反而还要让周天子白贴车服器用!

    那马车和马,在当时的价值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小轿车啊,假如家庭比较富裕的国人或下等士(下士)所乘的一辆普通马车(包括马)其价值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一辆奥拓,那天子赐给下卿的马车,怎么也得是奥拓的哥哥——奥迪吧!那赐给中卿的岂非要宝马、奔驰?赐给上卿的就更不要说了!命服,那都是昂贵的上等丝织物再加上精美的刺绣,不会比今天的顶级名牌服装便宜。器用,无非是青铜的鼎啊,玉的圭啊之类,这些东西在当时也是死贵死贵的,价格不会比今天的高档奢侈品低。

    整个周王国的诸侯国有多少?没人知道。据《荀子》说,周初实行分封时,一开始就封了七十一国(其中姬姓五十三国),后来逐年增加。清代有学者统计过,《春秋》和《左传》两书中提到过的诸侯国共有一百四十一个。实际数字肯定比这多!这么多诸侯国,三天两头有旧命卿去世,新命卿要授命,周天子不得三天两头赐出车服器用?再大的富豪,三天两头往外送豪车和高档名牌服装、高档奢侈品,也得把老底掏空啊!

    另外,为了笼络住朝臣、诸侯,周天子还得时不时地额外赐一些土地给他们,他们可不象秦国人那么好打发,开一张空头支票,把已经被戎人占了去的土地,慷他人之慨地说:“只要你能收回来就全归你了!”那边的土地,他们没本事去收,就算是秦国人已经替他们收来了,他们也没有胆量去拿,要不然,郑国、虢国也不会在西周还未覆亡时就急着迁到中原来了!所以,只能从成周王畿里割出土地来赐给他们。

    周部族是异常讲究排场礼仪的,而天子,为了显示其尊贵荣耀,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把排场搞得格外大,不是天子要这么做,是礼仪规定他必须这么做,你的排场不比所有诸侯的大,你就掉价了,会被诸侯看不起。

    就拿吃饭来说吧,不管天子这天有没有胃口,礼制上规定了天子一天吃四顿饭,那就得吃四顿,每顿饭多少道菜就是多少道,不能少也不能多,宁可饭菜做出来不吃也必须做出来摆着。平时每天吃一只猪一只羊(日食少牢),每月的初一那天吃猪牛羊各一只(朔月太牢),吃不了也得把猪牛羊杀了做出来。

    天子和诸侯吃饭,仅仅有美酒珍馐、有下人侍候就可以了吗?当然不行!必须有音乐助兴。天子第一顿饭在黎明时分吃,叫做平旦食;第二顿在中午吃,叫昼食;第三顿在傍晚吃,叫晡食;夜里再吃一顿夜宵,叫暮食。每一顿饭都有一个专门的乐师班子来演奏音乐,领头的乐师分别被称为“亚饭”乐师(昼食时演奏)、“三饭”乐师(晡食时演奏)、“四饭”乐师(暮食时演奏),至于平旦食,也许没有音乐侑食,因为刚起床,天色尚早,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需要清静一下,音乐反而吵得人心烦,所以史书上也没有出现过“初饭”乐师的记载。

    这样算下来,仅仅为了吃饭,就至少得养三套乐师班子。而祭祀和其他礼庆活动所动用的乐师班子就庞大得多了,所以,周王室得养大量乐师。此外还有太师,即大司乐,他是宫廷乐队总指挥,必须是天下闻名的音乐大师担任,他主要是在天子月初、月中进餐时才亲自上场演奏一两曲,平时在国学当校长,其资薪待遇当然要比亚饭、三饭们高出不知多少!

    平时吃个饭就有这么多穷讲究,至如出行、祭祀、婚丧嫁娶等大事,就更是“花起银子来跟淌海水似的”,省了开销就不符合礼仪,而不符合礼仪,就是很大的政治污点!这种情况下的周王室,不穷就没天理了!

    但是,周桓王不从制度上找原因,也不从王室自身找原因,把责任一古脑儿全算在郑庄公父子头上,他只知道,你郑武公郑庄公父子两代当总理,几十年下来,周王室非但没有强盛,反而从刚东迁时的小康跌到了如今的低保线,而你郑国却吃得又胖又大!这几十年你们父子干的什么?完全不称职啊!我王室的困境,你们要负全责啊!

    所以,周桓王一即位就决定,卿士位子上的人要动一动了。但又不敢贸然撸掉郑庄公的官职,怕引起他的过激反应,因此就信用虢公,打算温水煮青蛙,逐步逐步地让虢公分蚀掉郑庄公的权力。

    郑庄公知道,自己如果隐忍不发,这卿士之位早晚要被虢公夺去。因此,命祭仲带兵把周王室领地之一温(今河南温县)田里的麦子全部抢走。到了秋天,成周城外的粟成熟了,郑国人又来抢了去。

    这下周桓王更加恨得牙痒痒,周郑之间的关系恶化到几同仇敌。不过,郑国现在的头号敌人不是周天子,而是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