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而你终将离去 > 05.旧城难辨

而你终将离去 05.旧城难辨

    ?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凌晨两点,电视剧还在播着,情节对话我根本没看进去,只是屋子里有些响动让我觉得安心,点了支烟,靠在窗旁边,外面的风又潮又凉,一阵咸腥的气味。

    房间里突然响起沉闷地嗡嗡声,手机在桌子上亮起来,上面显示着来自榕城的陌生号码,我抬头看了一遍时间,确定现在的确是凌晨两点,犹豫了好几秒,才满腹狐疑地接起电话。

    “江嫣吗……我是陈蓝。”她似乎在哭。

    我又惊又喜,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般地瞬间清醒过来。

    尽管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尽量平缓正常,却还是能听出浓重的哭腔,我有些紧张,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沉默了很久,我在这头心慌意乱地听她低低啜泣,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江嫣,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我完全败下阵来,面对这种寻常的温柔戏码,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她的声音低哑着,有点儿酥,我说:“陈蓝,你在哪?”

    那边偶经了鸣笛声,还有间断响起的广播,我心心念念全是她孤身一人坐在车站的身影,几乎是当下——我决定去找她。

    家里因为叶青的归来,变得怪异又敏感,到处都是不敢触碰的禁区,往日的轻松快活早就没了踪影,我呆着也是没有意思,还要时刻伪装一副温顺的嘴脸,准备些毫无意义的言语和说辞,罢了,我要是不在,或许他们相处起来,能够更自然些。

    简单打包了几件衣服,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走前留了封信,大意是说朋友出事,需要我赶回榕城,让他们不要担心。

    冬日早就渐渐变深了,外面吹着阴冷的风,一片阒静。我穿过冗长而潮湿的弄堂,在黑暗中点了一根烟,借着星火走到亮着路灯的街上。街道冷冷清清,只有我孤身一人站在路边,心情却是又激动又兴奋,踩着风声呼啸默默往车站走,灯盏重重,只有影子。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下车的时候,陈蓝站在稀落的人群尽头,手上捧着两杯热奶,我走近她,话都忘了怎么说,只是看着她笑,她把杯子递给我,泪痕已经擦掉了,眼睛却还是红的,就这么对着我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很明亮,我抱了抱她,鼻腔浸满她身上清爽的香味。

    那时候我尚还不知这一页这般清浅的起头,只是一个恍惚的错觉。

    而今生,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不幸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不幸,陈蓝五岁的时候父亲生意变故,破产之后一直酗酒,脾气也越来越差,家里只靠母亲的工资维系,却还要每月供她父亲喝酒,半夜里,他喝得东倒西歪地回家,便将她的母亲从床上拽起来,幼年的陈蓝常常需要在深夜里面对这样的窘境,尖利的争吵,将她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他偶尔醉得厉害,会动起手来打人,连陈蓝也不放过。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她离家念书,高中开始,她就自己独自生活,母亲每月固定地给她打钱,连一句多余的关心也不再有,她与父亲更是没有别的交集。陈蓝考上了大学,半年才能回一次家,她进了门,却无人应声,客厅空旷冷清,关门时一阵喑哑细细传来,家里没有丝毫她的气味,鞋架上连一双她的鞋,都没有。

    她想自己独自去外地旅行,到了车站,却发现卡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元,回声阵阵的大厅,人来人往,列车进站出站,这世界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窗外渐渐露出微青,我们坐在四下无人的咖啡厅里,她说了许多话,声音沙哑着,细细讲述这些年来家庭的变故,她心酸不堪的生活,迷茫而无望的人生。

    我望着陈蓝看向窗外的侧脸,一派明净,只觉得自己所感知过的幸运太多,想要都分给她,往后有再多不幸,她尚还有我在。我想大概世人都逃不过感情这一劫,当下我迅速膨胀的同情心,连同陈蓝侧脸的剪影,逐渐模糊成一条线,在我心里打了一个死结,我知道我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没有丝毫旁的因素,这是场漫长而沉默的独角戏,我在劫难逃。

    就在那些时刻,我仿佛触碰到了爱情抽象的本质——不过是想永远这样坐在她身边,别的,我什么也不求了。

    我带陈蓝回了我曾经居住的老房子,阳光刚好照进房间,床上积了些灰,我们将柜子里的床罩和被褥拿出来铺好,一阵香樟气味。彻夜未眠实在是疲惫,迎着溢进窗棂的阳光,我们很快就沉沉睡去。

    因为睡眠不佳,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做梦,关于往日的回忆,以及许多我未曾见过的片段,梦很杂乱,穿插交错,毫无情节可言,只有许多虚晃而过的画面,但是很奇怪,许多与陈蓝无关的场景里,我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影,那些身影穿插在我每一个时期的记忆里,就仿佛我们真的已经相识多年了。

    我又一次梦到了江秦与叶青。

    其实这些年我对江秦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他在家的时候还是一个与我如今差不多大的少年,却常蹙着眉,一身沉郁,偶尔他会过来与我说话,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却带着沙哑,我曾经听到他在房间自顾自地弹琴唱歌,四下无人的抽离。然而后来,他突然地从家里消失,无声无息,连一句话也没有留。

    我在梦里见到他们,许多破碎的剪影交错,梦到那个被封锁起来的房间,江秦刷刷坐在桌前写字,叶青靠着床,坐在地上涂指甲,安静得让人压抑。我似乎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毫无源头的抑郁。

    等到次日醒来已经中午,那是个难得的晴天,窗外天光大亮,我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塞满了,一阵充实的暖意。陈蓝已经起床,端一杯茶站在窗前,我叫她,她闻声回过头来,抿了抿嘴,对我笑。这样温润而柔软的快乐。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轻易言及浓烈或者深刻,不信人心不变,也不信永远,极少对承诺有太多的期盼,觉得那都是些情绪失控的产物,经不起时间的推敲。但是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感动切肤而生动,那样真实,不过是因了她满目天真的一笑。

    那些时日,我带她四处闲逛,去了许多故地,曾经念书的学校,常和朋友相聚的破旧公园,靠近海边的一块荒地。这次换我跟她说起旧事,从记事起第一次跌跤,到成人第一次大醉,说起曾经无知而懵懂,亦说起少不经事的爱情。

    心下一冲动,我淡淡说:“陈蓝,你或许应该知道,我是喜欢女生的。”

    她并未如我预料中一般惊讶,只是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叹气,说:“我早应该猜到的,你和我不同。”

    我觉得耳边一凉,这句不同,像宣告一样,把我所有的希望都掐断了。即使一早便知道这份感情的无望,我依然在当下的那个时刻,感到一阵莫名而浓烈的悲壮,只能沉默地把心酸忍下来,云淡风轻地问她:“你跟你男友,最近还好吗?”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这般低迷的时刻也未联系他,想必是有了问题。

    “不太好。”她模棱两可地说,眼睛里闪过一阵失落。

    “江嫣,你说男生,到底是更喜欢女生独立,还是女生依赖他们?”她问。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怔凝了几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从包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

    “可不可以给我一支烟?”陈蓝说。

    我递给她,触到她微凉的手指。

    “你以前抽过吗?”我看到她点烟的手势很生疏,便问她。

    “第一次。”她很坦然地笑,说:只是觉得你抽烟的时候,特别好看,所以我也想试试。

    她刚吸一口就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满脸都是泪。我有些急了,拍她的背,把烟从她手上夺过来,有些微怒:“不会抽就不要抽,学什么不好。”

    “你教我,我就会啦。”她笑得很开心,抓着我的手臂,有些手舞足蹈地,对着远处碧蓝的海面大叫。遥阔无边的海岸,一切都很美,我拿起手机偷偷按下了快门,她脸上有恬淡的笑容,在夕阳下,一副完整而逆光的剪影。

    那个停顿的时刻,我看到镜头里她鲜活而明净的侧脸,一阵忽然泛起的悲伤。

    但我仍然忍得住眼泪,不愿将如此软弱的一面展露出来,也知道这伤感的源头难以启齿,所以只能不断拿手机对着海面拍下许多的照片,蹩脚而生硬地掩饰。

    那夜回到家里,我整夜地难以入眠,外面的风厮缠吼叫,窗子被吹得当啷作响。我爬起来,订了回家的车票,又取出手机,想要给她说些什么,简讯编辑了半天,最终还是未发送出去。

    一片寂冷中,暗夜如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