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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古董铺 第66章 沉卿

    京师大疫又绵绵延延拖了小半年才缓慢退却,自那夜后墨儿便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深夜里拿着酒壶在屋檐上斜靠着,对着月亮自斟自饮,男子又来找过她两回,她在屋檐上冷冷看着他的身影左顾右盼半天后失望离去,心中隐隐生起一股痛快。

    每月初四是所有刺客回黑灯馆集合的日子,老妇照例要嘱咐一些有的没的,墨儿听得无聊也只得受着,毕竟她还指望着老妇介绍活计。

    她和沉卿是黑灯馆的老人,虽面貌瞧上去不过桃李年华,事实上她早已过了而立,沉卿亦过了而立之年,她与沉卿却怎么也不会老去的样子,或许是杀的人多了,那些人的寿命便都长到了自个儿身上,好像吸人阳气的老妖,呵。

    墨儿苦笑了一下,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又想起那个女子来,她已经知道了她叫雪儿,名字同人一样洁白干净,墨儿的心撕拉拉地疼了一下。

    她莫名有些烦躁,好在老妇已经唠叨完了,她转身便要离开,沉卿叫住了她,墨儿无奈地停住了脚,沉卿还未同她说上话就被老妇叫了过去。

    墨儿远远地瞧见老妇递给沉卿一张画像,沉卿应了下来,带着画像走向她,两人一同向门外走去。

    “这次杀的是何人?”墨儿漫不经心地问。

    “同你上次的一样,是个大夫。”

    墨儿的心向上提了提,随口问道:“哦?”

    沉卿将手中的画像递给墨儿,墨儿徐徐展开,果然是他……买命之人终有一日被买命,“这次任务我帮你,还上次欠你的人情。”

    沉卿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笑着回答:“好啊。”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不过两日,墨儿便从那座城回了自己城郊的大宅,她精心备了两壶陈酿,又从买回了三五样小菜,皆是天香楼的拿手菜,荷叶包的酱香肘子、用酱油和糖渍过的鱼块、水煮过的五香花生米、鲜脆爽口的藕带,和一盘白胖胖软乎乎的乳汁凉糕。

    墨儿是不食甜食的,但她想着她应该是爱吃的,然后她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一定会喜欢这盘乳汁凉糕。

    墨儿从柜中取出两盏白玉酒杯,晶莹剔透的,酒水倒进去,红褐的颜色便从酒杯透出来,煞是好看。可她突然就不喜欢这款酒了,红褐色,不好的颜色,于是她又跑到酒窖取出桂花陈酿,这酒她会喜欢的,颜色好,又香甜。

    墨儿向着对面并不存在的人举起了酒杯,微笑着说:“那个人死了,你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吧,可别把我忘了,这世上记得我的人不多,为我上药的人……只有你一个,若是你把我忘了……就一个也没有了,投胎后来找我吧。”

    墨儿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液夹杂着苦涩滋味滑过喉咙进到心里,一阵火辣,再低下头时,对面坐了个人,墨儿面色一沉,问道:“你怎么来了?”

    沉卿拿起面前的酒杯晃了晃,“你把酒菜都准备好了,不就是等我来吗?”说完仰头就要去碰那杯子。

    墨儿操起身边放的刀,一把将白玉酒杯挑到空中,稳稳地接到手里,“这杯子不适合你,我再给你拿新的。”

    沉卿也不恼,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说道:“你同那个大夫有仇吗?他的死相真是惨,啧啧。”

    墨儿平静地说:“我不过是依着你的习惯做事罢了。”沉卿每次出任务时总要将被买命的人折磨一番才肯取他的命,他是真的很享受这样子杀人的感觉,像一个猎人折磨猎物一般,死的人越痛苦,他便越高兴。想到此处,墨儿就又想起雪儿来,心里一阵痛。

    “取了双眼,挑了筋,还剥了皮,这倒是我认识你这些年来,第二次见你手法如此残忍,不过这次倒是利落干净了许多。”沉卿将酒杯中的酒倒入口,夹了一筷子肘子丢进嘴里。

    “这两次皆是因为你,多亏了你,让我知道了杀人还有这种杀法。”墨儿不喝酒也不吃菜,脑中回忆起她初见沉卿时的情景。

    翩翩少年一身白衣,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带着些许稚气模样,笑起来天真无邪,说出的话却全是血腥气息,“我要买八个和尚的命,要生剥皮。”

    老妇略带为难地说:“你要买的这些皆是高僧,这活计恐怕……”

    少年不疾不徐将身后背的包袱丢到了地上,一颗颗夜明珠从包袱里滚出来,有一颗刚好滚到了老妇的脚边,老妇捡起夜明珠,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何时?有何特别嘱咐没有?”

    墨儿是黑灯馆最好的刺客,此任务理所应当便落到了她头上,不过这任务也令她稳稳当当买了大宅和铺子,没什么好亏的。

    杀那些高僧时沉卿就站在旁边,这是他的特别嘱咐之一,他依旧穿着不染纤尘的衣衫,然后看着墨儿将那些高僧捆绑起来,割掉他们的舌头,刺穿他们的耳朵,从头顶凿开一个小洞,将水银灌下去,再一点一点地将他们的皮割下来,最后撬下他们的两根胫骨,接下来就是等待他们静静死去。

    这一切皆要用他给她的工具,一把可以套在手上的刀子,那刀子极小却极锋利,他不允许她用自己的大刀,因为那样不够痛苦,这是他的特别嘱咐之二。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沉卿脸上的表情,他看着这一切,脸上尽是享受,唇角翘着,眉头舒展,期间仅皱了一次,因为一滴血溅到了他的衣角,他随手操起墨儿的大刀,一把将自己的衣角斩断,那表情,很嫌恶。

    所有人都死透后,沉卿默默走到大殿,取下了供在上面的鼓和鼓槌,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此活计做完后,墨儿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沉卿了,谁知半月后他却再一次出现在了黑灯馆,这一次,他是来做杀手的。

    他烧了圈养他的老爷的大宅,送他们全家人去过了奈何桥,然后挟着一大堆银钱来做这又脏又赚钱的活计。

    墨儿真心地以为,他是真的喜欢这份活计,毕竟她从未在任何一个刺客脸上见到过他那种表情。

    而她,她是为了活着,老妇将她从她婶子手里买过来,带着她来到一个花红柳绿的楼前,那里有许多好看的姑娘,她们都穿着好看的衣裳,一直笑着。

    老妇问她:“伺候男人还是做刺客?”

    “什么叫刺客?”墨儿懵懵懂懂地问老妇。

    “像杀鸡杀鱼一样杀人。”

    墨儿回忆了一下自己杀鸡杀鱼时的感觉,觉得那并没有什么难的,她又看了看那些姑娘,觉得这属实有些难,让她笑真的很难,尤其是那样勉强地笑着。

    刺客很容易就做了许多年,开始时她心中还有些异样,日子久了便麻木了,只是个生活的活计罢了,赚钱又多,何乐不为。

    直到看到了雪儿的尸体,那点异样感又重新回到她体内,她忽然就感觉有些厌倦了,可该如何退场呢?她不知道。

    月盈月缺,恍恍惚惚又是十载过去,墨儿在屋檐上看着万年不变的月亮,仰头灌了一口蜜酿,本还想喝第二口,谁知那第二口酒却只有一滴,墨儿看了看身边的几个空酒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年酒量渐长,再这样下去下次怕是要顶个酒缸上房檐了。

    她轻盈地从房顶跳下来,落地没有一丝声响,夜里安静,家家户户闭着门,她走在空落落的大街上,甚觉无聊。

    黑夜里一个轻微的响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墨儿朝着那响声看去,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正笨拙地背起面前的古琴,一双小手无方向地摸着,摸了半天才摸到一旁的竹杖,她扶着竹杖站起身,又想起陶碗没有拿,便缓慢地重新蹲下来,想要将陶碗揣进兜里。

    墨儿看了眼那陶碗,里面空空如也,看样子这小姑娘今日的收成不怎么样,她看了一眼她蒙着白色布条的双眼,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丢了进去。

    小姑娘往铜板掉落的方向鞠了鞠躬,“多谢恩人,只是我还未弹曲子呢,断不敢收恩人的银财,恩人要是有什么吃食剩下不要的,倒是可以赏给我一些。”

    墨儿还第一次见到不要银钱的,随口说道:“那你便弹奏一曲吧。”

    “夜已经深了,我若是为恩人弹奏,恐要吵了别人安眠,恩人若是没有吃食就罢了,银钱恩人收回去吧。”小姑娘将两枚铜钱递给墨儿。

    墨儿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不知好歹,并不想理她,便转身往酒铺走去,可还是忍不住望怀里摸了摸,将剩下的半个馍丢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弯腰捡起那半个馍,闻着油纸里面透出来的香味,开心地笑了,对着墨儿离开的方向喊道:“多谢恩人,明日恩人一定要来找玄儿,玄儿为恩人好好弹奏一曲。”

    墨儿并未答应小姑娘,明日她要去劫一趟镖,可没空听什么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