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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 第107章 静好

    夏侯惠并不知道天子曹叡已然有了让他卸下淮南职责、直接留在洛阳任职的打算。

    如今的他在阳渠坞堡,倍感生活的岁月静好。

    此地几乎与宜阳县挨着,洛水被崤山与熊耳山夹在其中。

    权贵之家或商队不会选择从这里进入关中,往来的闲人也很少,倒也显得清幽。

    且此时是夏初四月,恰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时,放眼望去,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都被织绣在郁郁草色上,微风轻轻拂过,就犹如天边的彩霞一般荡漾了起来,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绚烂。

    王元姬如今抱膝坐在山坡上。

    时而看着蝴蝶蜜蜂在花丛中游弋,时而俯视一眼洛水水面上折射阳光的五彩斑斓,还会偶尔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正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假寐的夏侯惠。

    出身高门的她,平时鲜有出门之举。

    偶尔举家外出踏青什么的,也不会来到这样深远幽寂之处。

    所以,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不止是风景的旖旎。

    这边最早的那四十余户徒附贫佃,家中皆曾有人给夏侯渊当过亲卫部曲,或因阵亡伤退或因解甲归田后生计难继,故而被夏侯衡收拢安置在这里。

    待遇也很好。

    衣食住行与寻医问药什么,都是主家一手包揽的。

    而且逢年过节主家也会按人头发下赏钱,让他们购置新衣与其他。

    如若他们家中有婚娶葬丧抑或者是弄璋弄瓦什么的,主家还会给与一些钱财让他们操办。

    最重要的是,如若遇到了颗粒无收的灾荒之年,外面的大多数主家都是会坐视徒附们卖儿鬻女或者啃树皮吃草根,而夏侯家则是是拿出库存让他们活下去。

    而数年前他们被划分给夏侯惠后,家中小儿还有了受蒙学或者习弓马的机会。其中,如果一些小儿是个优秀苗子的话,孙叔还会依着夏侯惠的吩咐出资培养,让这些小儿日后能学有所成去挣个前程。

    可以说,他们给夏侯惠当徒附佃户的生活,要比给魏国当黎庶过得幸福多了。

    故而他们也很感恩。

    作为女君的王元姬,在第一天到来阳渠坞堡时,什么都没有作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些徒附佃户发自肺腑的敬意与爱戴。

    这种犹如世外桃源的生活氛围,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所以她也觉得,夏侯惠几乎将钱财悉数散出去的做法挺好的。

    就在她来到坞堡的当天晚上,夏侯惠就把这边的收支状况悉数给她说了。

    也让她知道了,夏侯惠让孙叔每岁从坞堡拿出一部分固定收入,去帮持救助一些生计难继但没有被收为徒附佃户的夏侯渊旧部。

    用夏侯惠的话语来说,他是想为先父尽一份心意。

    因为如果夏侯渊没有死难在汉中的话,那也肯定会将这些没有收为徒附的旧部家小安置妥当。比如给旧部的后人安排个亭长之类的职务,或者让他们桑梓所在的县府画出足够的田亩,令他们温饱无忧。

    顺着这个话头,夏侯惠还提及了与王基结交之事。

    他想造纸。

    让家中有个可营收的产业。

    正好阳渠西端坞堡这边的田亩,有十余顷都是桑麻坡田,若仅是作养蚕织布之用徒附佃户们也忙不过来。

    且他还信誓旦旦的声称,待他将纸张造出来了,还可以录上她阿父王肃注释的书传制作成册,售卖或者赠送给他人,好让更多人接受与认可她阿父的学说。

    对此,王元姬听罢自是笑靥如花的谢过。

    虽然在她看来夏侯惠应是不会成功的。

    生长在诗书传家的她,哪能不知道,不管权贵还是世家皆对极容易损坏的纸张不喜?焉能将极为珍贵的经义注释抄录在不易保存的纸张上?

    但她没有给夏侯惠的热情浇冷水。

    毕竟二人才刚刚成亲呢,他就想着为王家做些什么了,这份心意很难得不是吗?

    另一个理由,则是书传经义乃现成的。

    在她的嫁妆之中,除去夏侯衡假王家之名给予的洛阳城西小宅不算,她家中只是给予了些许财帛细软,但送过来了许多王肃亲自注释的经书。

    皆是在天子曹叡指婚后,王肃授意她亲自抄录的。

    这也是与世家联姻的好处。

    不仅能得到庙堂之上的人脉帮持,还能获得诗书传家的底蕴。

    所以,夏侯惠若想抄录书传经义注释在纸张上制作成册,也不会去叨扰到她阿父王肃,就让他随意折腾吧。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她觉得这边生活很静好的主要原因。

    而是关乎夏侯惠的为人。

    在成亲之前她就曾担忧过,素有刚直之誉的夏侯惠在生活中会不会严厉刻板、难以相处。

    尔今看来却是她多心了。

    成亲后相处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发现自己夫君的品行与流传在朝野市井中的评价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判若两人。

    或许,是居家与在职署公不同的关系罢。

    她的夫君一点都不严厉刚愎,相反,很是平易近人。

    不仅不曾呵斥过家中的仆婢杂役或者徒附佃户,偶尔还会心血来潮亲自给这边的小儿教字书或者武艺。

    还有,身为功勋权贵之后、生来锦衣玉食的他竟是通厨艺。

    一点都没有如其他士人一般讲究“君子远庖厨”的迂腐,隔三差五就自己动手炙豕肉、闷羊肋或犬肉什么的,以自娱乐。

    由此可见,他还真不是酒肆闲人们口口相传的模样。

    对了,她也喝到他泡的茶了。

    有一日的午后闲情,她打算煮茶自饮读书传打发时间之际,夏侯惠也刚好督促徒附学习青州东莱匠人的造纸技艺罢归,看到她想煮茶时,便也想起了成亲当日的话语,当即就兴趣勃勃的给她演示泡茶而饮。

    乃是取泉水煮沸,掰出一小块茶砖直接泡着,待茶叶皆舒展泡开了便滤出汤水而饮。

    嗯,很是难喝。

    又苦又涩,还夹着一种草味。

    就跟一些历经过饥馑之年的人,所描述的那种啃树皮嚼草根的味道一样。

    原本满怀期待的她,只略微品尝了一小口,便将陶碗放在案几上了。

    就犹如夏侯惠当时在她家中后堂吃茶一样,觉得这种味道不应该人间有,更不应该冠以吃茶的雅事之名。

    而夏侯惠的表现也令人忍俊不禁。

    他亲自泡出来的茶,在刚入口的时候就吐掉了,且还是带着满脸的错愕。

    也让王元姬眉目弯弯。

    合着,他所声称的“泡”茶而“饮”,竟是没有实践过。

    “我知晓了,是这茶砖炮制得不对!”

    错愕了片刻之后,他似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恍然大悟的作出了这样的解释。

    王元姬自是不信的。

    这些茶饼可是她从家中带过来的。

    也是京师洛阳之中作价最高、品质最好的茶饼!

    若是连这些茶饼的炮制工艺都不对,那世间还有能吃的茶汤吗?

    当然了,她也没有反驳。

    更没有揭穿夏侯惠的强词夺理。

    而是努力抑制着脸上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头说,“哦,原来是这样,或许是茶饼炮制不好的缘由.”

    呵呵~他说不对就不对吧。

    没必要较真。

    且他满脸要强的表情,是真的很有趣啊~

    对于她违心的附和,夏侯惠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然后,就让孙叔寻个时间从他处移植几棵茶树来此地山坡上种植,让他日后有机会了要亲自炮制茶叶,信誓旦旦的要给王元姬证明,茶泡而饮才是正确的,而加诸多佐料煮出来的茶汤不对

    那时的王元姬听了,再也憋不住,当场笑得花枝乱颤。

    好不容易才收起了笑意,努力做出很诚恳的神情说自己是相信夏侯惠的、觉得自己的夫君一定能做得到的,然后看着夏侯惠满脸郁闷悲愤的表情,再次笑得不能自已。

    诸如此类的欢笑琐碎之事还有许多。

    皆是王元姬在原先凡事都讲究礼仪、规矩很多的王府不曾感受到的。

    所以,有时候她也在想,如若往后余生的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夫唱妻和,既可以一起探讨书传也不乏插科打诨的乐趣;不需要高官厚禄,不在乎世间的汲汲营营,他与她就在清净无染的这边坞堡生儿育女、耕读传家,那该多好啊~

    只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作为枕边人,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有一颗建功立业的雄心。

    近个月的时间里,他犹如不理世事、不问功名的隐士般静享着岁月安好,但置宅在洛阳城外邑落的孙娄每每三日便归来将庙堂动态禀报之事中,就让王元姬知道夏侯惠对仕途一直都汲汲营营。

    且偶尔她也会发现,夏侯惠在书房中独处的时候,总会蹙眉阖目沉浸在自我思绪中。

    以致她都进入书房了他都没有发现。

    虽说她推门的力度很轻,进来脚步也很缓,但身为警惕心很强的军中将率,夏侯惠如若不是陷入了沉思怎么可能没有发觉呢?

    所以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似是自己的夫君在绸缪着什么又或者说是在忧虑着什么。

    只是他没有说,也在小心翼翼的隐藏着。

    让她也不好过问。

    或许,是他不想让她卷入权势的诡谲中罢。

    就如他在坞堡的这段时间里,就不曾与她说过仕途之上的事。

    但愿一切皆如他意罢。

    我能做的,是好生顾看好家中,免得他还要分身操心琐碎之事。

    抱膝而坐目光追逐着一只蝴蝶的王元姬,把头轻轻侧着枕在膝头上,看着身侧似是已然在草地上睡着的夏侯惠,心中还如此作着念头。

    四月下旬了。

    告假了两个月、必须赶在仲夏五月初日抵达淮南的夏侯惠,再过两日就要启程前往寿春了。

    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心有不舍,那也是必然的。

    尤其是依着先前的听闻,她的夫君似是犹喜贪功弄险。

    因而她也很期待着,天子曹叡能尽早罢了他在淮南的职责,让他归来洛阳当安安稳稳的中坚将军。

    这事情夏侯惠也提及过。

    以他的估算,应是还要在淮南寿春那边任职二年的时间罢。

    理由是什么没有说。

    王元姬就知道,那天孙娄刚好归来坞堡告知,在淮南充任夏侯惠副职的曹纂被天子曹叡授予兼领安丰太守之职了。

    二年的时光不短,但也不算久。

    就是在此期间,以他汲汲功名的性格,应该不会再告假归来了吧?

    似是听闻,他此番归来完婚,还是阿父隐晦催促了一声的呢!

    山风徐徐,让遍地野花得意的招摇着五彩斑斓,也轻轻拨弄着王元姬的发丝与衣角,却带不走她心头上淡淡的忧虑。

    “家主!女君!”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被一记高声叫唤打断了思绪。

    昂头一看,却见风尘仆仆的孙娄站在十余步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也让她心头上微微一惊。

    每每三日孙娄才会归来阳渠西端坞堡一次,但他昨日才归来过,今日还未到晌午又回来了,可见此中必然有急切之事。

    “发生了什么事?”

    入夜后比较操劳的、趁着无事浅浅打了个盹的夏侯惠,此时也闻声而起。招呼王元姬归去坞堡的时候,还对孙娄问了句。

    “回家主,是七郎的口信。”

    亦步亦趋在后的孙娄,压低了声音很恭敬的回道,“今日巳时未到,天子便罢了诸多近臣的伴驾。而七郎出宫后急匆匆来寻我,让我立即赶回来转告家主,并州那边出事了。”

    并州?

    难道是鲜卑轲比能寇边了?

    还是田豫或毕轨在并州做了出格的事情,让朝中公卿寻到了把柄,群起劝说天子暂缓经营并州雁北之事?

    夏侯惠脚步略微顿了,才继续往前走,但速度却是略微加快了些。

    “义权有无提及,并州出了什么事?”

    “没有。七郎只是让我回来转告家主,说他今夜在城外小宅中等家主会面。”

    竟是不说,看来此事还不小啊~

    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

    然后侧头想对王元姬说一声,却被一直侧昂头看着他的她给抢了先,“夫君自去,我与家中皆无需挂念。”

    她那善解人意的笑靥如花,令漫山坡盛放的花儿都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