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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 第115章 私心

    将自方底细透露给敌军,乃是通敌之罪。

    故而,就在夏侯惠话语甫一落下,秦朗便后悔了将他带来阴馆的决定。

    倒不是觉得夏侯惠在指摘田豫,又或者说谁都知道哪怕日头从西边升起来了,田豫都不会与鲜卑媾和。

    而是觉得夏侯惠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明知道田豫出力多寡,直接干系到此战的胜负,为什么说话不能委宛一点呢?

    直接问贼子轲比能是不是知晓了我军底细不就行了!

    何必用这种极容易令人误会的言辞!

    燕赵男儿性情最是慷慨悲歌不过了,夏侯惠就不担心田豫觉得自己被污蔑了,恼羞成怒直接拔剑怒斥,闹个不欢而散吗?

    所以秦朗在懊恼之余,也连忙打算解释一两句,但却被田豫给抢了先。

    “何以见得?”

    只见田豫眼中泛起异彩,笑容淡淡的发问,“敢问阁下乃”

    言半而猛然顿了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笑意更甚的讶然而道,“莫非,当前乃夏侯稚权乎?”

    呃~

    他竟是没有恼怒啊

    暗自道了声,秦朗在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也陡然想起了燕赵男儿不止性情豪烈,也崇尚着直率与坦荡。

    “正是区区在下。”

    闻问,夏侯惠直身,拱手作答,“不想庸庸碌碌如我,竟名闻田将军之耳,甚幸焉。”

    “哈哈哈~稚权谦逊了。”

    田豫大笑几声,也拱手还了一礼,很诚挚的作谢道,“牵子经已身故,我便厚颜代他道声谢,若非稚权进言天子,经营并州之策恐无有推行之日也。嗯,稚权且说说,为何言我将我军底细泄漏给贼子轲比能邪?”

    “盖因我知将军乃幽州人,对贼子轲比能欲除之而后快耳。”

    带着私心,夏侯惠先是如此道了句,然后才细细解释缘由来,“我不曾往来过并州,故而此番随军从征之前,便寻了他人了解贼子轲比能之事;也得悉彼早年属地在代郡、上谷郡之北,与如今治地在平城。是故,将军以我军底细皆透露与彼,乃是欲彼以我军势强,而大举召麾下各部聚集来战也。”

    “噫,我知矣!”

    对面的田豫还未作答,边上的秦朗便面有恍然之色,对着田豫拊掌而赞道,“事能顺遂,首功乃将军当仁不让也!”

    他并非无智之人。

    经夏侯惠一点拨,便知道田豫为何将己军底细故意透露给轲比能,且为何建议他引兵北上时,乃是暂弃平城而向代郡北平邑了。

    缘由有三。

    一者,此战的主要目的是扬国威、慑不臣。

    但塞外胡虏部落素来逐水草而徙,居无定所,魏国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与国力将他们逐一击破。而田豫故意泄漏己军底细的做法,就是想让轲比能主动将这些部落召集起来,让他们都亲眼目睹魏国的兵威,进而达到威慑的目的。

    且不用担心,轲比能不主动“配合”。

    当田豫传檄幽并二州之北的胡虏部落,以魏国遣了三万洛阳中军来讨轲比能与步度根,来告诫他们莫要自误、不要给轲比能陪葬时,轲比能就不得不召集所有麾下部落了。

    因为他见识过洛阳中军的战力。

    早年曹彰北伐代郡乌桓时,他便假相助的名义引兵在侧观战,企图得渔翁之利。只是曹彰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破代郡乌桓,将他的觊觎之念给彻底打消了。

    如今,魏国中军足足三万步骑复北来,他仅仅以本部嫡系与步度根的族众,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所以,为了有一战之力、为了鼓舞麾下族众的士气与敢战之心,他必然会召集所有依附自己的部落。

    其二,则是为了此战胜算更大一些。

    久在边郡的田豫知道,游牧部落最大的劣势就是没有完成集权。

    每一个部落首领犹如封君一样,对族众有着绝对的指使权,莫说还不是鲜卑单于的轲比能可干涉,就连昔日的檀石槐都不能越俎代庖。

    松散的联盟,也意味着人心不齐。

    各怀私心的他们,不管是在保存实力相互推诿职责这方面,还是在辎重粮秣分配多寡方面,都难免会引发争执。

    在短时间内,轲比能以个人威信是可以将所有声音压下去。

    但一旦时间久了就有心无力了。

    正好,依着胡虏部落的作风,不是要先避战、消磨魏军的锐气吗?

    决战拖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战心就愈发不堪。

    所以说,促成轲比能召众多部落聚兵,看似是实力增强了,但从长远来看却是内部相互掣肘而消弱了。

    最后,便是田豫建议秦朗督兵往代郡而去的缘由了。

    轲比能最早的属地,就是在代郡与上谷郡之北,最忠诚的麾下也正是这两个地方的部落族众。

    而魏军若是引兵前去代郡驻扎,分出精锐骑卒将这两个地方的部落牧场以火与血彻底扫荡一遍,就容不得轲比能不主动来决战了。

    不管怎么说,轲比能冀望着成为鲜卑单于。

    而连自己的根基属地都无法守住的部落大人,怎么可能被推举为单于呢?

    况且,他将嫡系部落族众都聚拢来了平城,这些嫡系在听闻自己部落的妇孺与牧场被魏军兵锋所指后,哪能不要求他引兵前去救援——最好的救援,就是全军压上魏军的营寨决战,逼迫那些外出的魏国骑兵归来。

    或是说,魏军袭击代郡与上谷郡的部落时,轲比能可以让他们迁徙躲避战火啊~

    何必被动的来寻求决战呢?

    但往实际里想一想,便知道这个做法行不通。

    因为早年田豫在幽州任护乌桓校尉之时,驻地就是在昌平,与上谷郡仅仅隔着一个居庸关!

    以他对塞外地形的熟悉以及备受东部鲜卑部落敬畏的威望,不管轲比能将这些没有自保能力的妇孺藏在哪里,都会被田豫找到——屈服于他的淫威、被他兼并没多久东部鲜卑各部落,肯定会主动为田豫提供消息

    除非,轲比能将这些妇孺迁徙去河套平原或者漠北。

    但草原上素来弱肉强食、彼此兼并成风。

    这些妇孺呆在代郡与上谷郡,没有部落胆敢冒着轲比能的怒火侵夺。

    但他们若是离开属地了嘛~

    那就是羊入虎口!

    毕竟传承多年的种族习俗与生存法则,可不是一个轲比能可以变更的。

    所以说,只要魏军进入了幽州代郡,做出将要袭击轲比能嫡系部落的牧场与侵扰妇孺时,双方的决战将会如期而至。

    这便是田豫被誉为边地良将的缘由之一。

    只是主动透露给轲比能一个信息,就举重若轻的将魏军求速战速决的问题给解决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秦朗在战事尚未开启时,就声称首功非田豫莫属;且话里话外都在表示,将会依着田豫的建议行事。

    自然,被打断的夏侯惠,也没办法继续解释下去。

    没必要了不是?

    田豫的发问,不过是想借夏侯惠之口为秦朗捅破这层窗纸而已。

    故而,夏侯惠心中也有些惋惜。

    他本还想着借此机会,试探一下田豫有无心思趁着此战将贼子轲比能给诛杀了呢!

    被秦朗这么一打岔,他就没办法宣之于口了。

    该不会是他预料到了我的心思,故而才故意打断我的吧?

    但以往昔行事来看,他应是没有这种城府才对啊~

    是误打误撞?

    亦或者是他先前一直都在藏拙?

    顺势收声的夏侯惠,颔首露出满脸笑容时,心中却是在如此狐疑着。

    对坐的田豫心中也有一丝惋惜。

    在夏侯惠开头那句“盖因我知将军乃幽州人”落地时,他心中就有所期待了~

    是的。

    夏侯惠的预料没有错。

    田豫的确想借着洛阳中军来并州的机会,一战竟全功!

    将北疆的鲜卑之患给彻底消除了!

    缘由不必说。

    若战事顺遂,魏军如愿击败了轲比能,且彼果真走杀胡口逃去云中郡,单凭被牵招以恩义感召而来的那些西部鲜卑部落提前埋伏,也是很难将之诛杀的。

    这几个西部鲜卑部落只是名义上臣服魏国而已。

    不可能以族众性命作为代价,死不旋踵的为魏国诛杀轲比能。

    或许,他们只是象征性的冲击一下,斩杀一些落单之人,便跑回来以“贼势大难竟全功”的理由给田豫交差了!

    故而田豫觉得,在杀胡口的伏兵之中,必须要安插一部隶属洛阳中军的骑兵。

    对!

    必须是洛阳中军。

    归他调度的,那被朝廷征发的一千南匈奴游骑、刚赶到雁门郡的一千乌桓突骑都不能成事。

    南匈奴游骑只是履行附庸的职责,不会决死而战;而乌桓突骑成军时日太短,缺乏了相互磨合配合作战的时间,临阵发挥不了多少战力。

    唯有隶属洛阳中军的骑兵,方能豕突无前、一战建功!

    而且,牵招已经亡故了。

    在边郡击胡了大半生的他,如今已然花甲之年了。

    若是不抓住这次洛阳中军北来的良机,诛杀贼子轲比能、解决鲜卑之患,让桑梓父老拥有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都没有胡虏烧杀掳掠的安稳日子,他此生恐怕都没有机会、唯有怅然抱憾而终了。

    “尚未征战,言功为时太早。”

    摆了摆手,田豫按捺下心中思绪,笑颜潺潺的对秦朗说道,“将军既用我之言,愿督兵往代郡,那我便再叙些北上路途的状况以及可供日暮落营的选择,以便将军参详。”

    言罢,不等秦朗作答,他便起身走到主位的案几侧,取出一卷巨大的牛皮舆图铺展在地,并解下腰侧的佩剑轻点舆图。

    “两位将军且看,此乃雁门、代郡与上谷郡的舆图,我亲自督看工匠绘制的,图上山川地形不差分毫。”

    “这里,阴馆,乃今我等所在处。”

    “此是代郡北平邑,将军与我引兵北上,行军约莫需要两个昼夜。这里,与这里,此二处便是我建议的落营地,地形开阔、靠近水源,无需担忧被夜袭。”

    “到了北平邑后,我军可以落营三日,等贼子轲比能的动静。若彼驱兵来,我们便出兵搦战;若彼不来,我等便分兵,以步卒复东去至道人县落营,而骑卒则化作千人一部,北上高柳与马城、东去桑干等地袭击胡虏牧场。”

    “嗯,将军莫忧地形不熟或遭贼子轲比能围杀。我帐下有不少部曲皆是来自东部鲜卑部落,熟谙地形,可为骑兵向导,在袭击得手后带路归去居庸关。”

    口若悬河的田豫,几乎将战事的调度悉数说全了。

    而身为主将的秦朗并没有被指使的羞恼,而是不断的颔首,时不时应一声“好”或者“依田将军所言”等附和的话语;偶尔也会出声打断一下,请田豫为他解惑其中的不了然之处。

    看得出来,他为人并不恋权且能屈尊听人言。

    或许,这便是天子曹叡在诸多人选中,委以他为主将的最大缘由罢。

    夏侯惠也在悉心的听着。

    没有做声,也顾不上做思虑,只是努力的将田豫的话语给记下来。

    因为他打算寻个时间私下向田豫请教。

    以田豫方才代已故牵招作谢的行举中,可以知道他对自己印象是很不错的;自己若是虚心请教,他当然也会愿意解惑一二的。

    正好,可以继续方才没有说出来的试探——田将军可有意诛贼子轲比能否?

    帐内的计议,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待秦朗彻底了然田豫的筹画且二人大致有了初步定论后,三人走出军帐,日头已然偏西将近傍晚了。

    若此时秦朗驰马归去,倒也能赶在入夜前回到雁门关。

    不过,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且得悉田豫已然为三万洛阳中军提前准备了营寨后,他还遣了几个扈从归去,让此番出来职责为监军的曹爽,在后日引兵过来驻扎。

    他是打算直接留在阴馆了。

    对此,夏侯惠颇为欣喜。

    正好让他有机会私下去请教田豫了不是?

    况且,在曹爽没有引兵过来之前,秦朗不需要担心他生事端,也不会时刻约束他在身侧了啊~

    只不过,在入夜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寻田豫,就先迎来了一将率的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