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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 第287章 校事

    夏侯衡文不足治国,武不能安邦。

    在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品行恭良的寻常人。

    但在夏侯惠眼里,他这位大兄深谙为官之道,对帝王心思的揣测堪称炉火纯青。

    比如方才他以请设中领军职的试探,就是夏侯衡教导的结果。

    事情的起因,是去岁往陈府吊唁文长公后,他请夏侯衡帮忙查一查石鉴背后的人,夏侯衡应下了,还做了封书信来叮嘱了一番。

    书信中,先是称赞了夏侯惠对石鉴的处理很好。

    很欣慰的说自家六弟已然知晓作为一名孤臣,应该如何取得君王的信任了。

    但接下来,他又话锋一转,声称仅是这样的作为只是一时的,事情淡出人们的视野了,天子曹叡也就忘却了。

    要想获得曹叡持续的信任,还需要学会一点:适当的索权。

    就是在被授与职责的时候,要记得向天子曹叡请求赐下一些利益、适当的彰显出一点私心。

    这种叮嘱,乍一听便觉得挺离谱的。

    身为臣子,应该时刻彰显着对君王的忠心、表现出甘愿被予取予求的恭顺才对啊!

    怎么能将私心给露出来,让君王猜疑呢?

    但若是细细斟酌一番,便又觉得夏侯衡的叮嘱,属实深谙人性啊!

    夏侯衡并不知道,天子曹叡打算让夏侯惠做什么;但他能猜得出来,曹叡在短短数年之内,将夏侯惠从一介布衣培养、擢拔至庙堂之上,所图定不小!

    所图甚大的曹叡,若想事情顺遂,要下放给夏侯惠的权力也必须很大。

    如此,居于帝王心术使然,他必然也会对夏侯惠心生猜忌,担心夏侯惠日后脱离了自身的掌控、变成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所以,夏侯惠如果想将曹叡的猜忌之心降到最低的话,就要努力做到“帝臣不蔽、简在帝心”。

    说白了,就是让曹叡觉得一切犹在掌控中。

    偶尔彰显出私心、适当索求私利,便是让曹叡知道他所求所期,认为他是可控的、没有更多想法的。

    毕竟,魏国是代汉而立的。

    所以魏国的君王不会觉得,世上竟有无缘无故、矢志不渝的忠;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不求私利、不谋权柄之人。

    他们只会警惕没有篡位之前的王莽,被当时人们誉为圣人的故事。

    不敢忘却践踏白马之誓、封公封王奠定曹魏根基的曹操,最早的志向,也不过是墓碑上刻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而已。

    孤臣不好当。

    被君王生出猜忌之心的孤臣,更是死路一条。

    夏侯衡不想自家六弟下场凄凉,沦为一条用完就扔的抹布。

    甚至是第二个晁错。

    故而,他在书信中对夏侯惠的叮嘱,毫无忠君之心,一笔一划都在阐述着如何谋身求私、蝇营狗苟。

    对此,夏侯惠虽觉得不无道理,但心中犹存一丝侥幸。

    因为这些年,天子曹叡待他是真的很不错。

    不仅包容他的鲁莽、刚而犯上等无礼,还不吝恩宠悉心栽培、屡屡越级擢拔。

    所以,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思,他早早打好了腹稿,瞧准时机以请设中领军监察为由,试探了一下。

    然后,试试就

    在听到天子曹叡那声“朕信你”的时候,他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彻底死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夏侯惠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曹叡竟信他?

    呵呵~

    你若是真的信我,就应该开诚布公,明确告诉我可以代行中领军哪些权柄并布告朝野,而不是“朕信你”一声敷衍带过!

    不然,我日后被朝臣弹劾“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之时,都无从证清白;也自此落下一个,你可以随时将我下狱论罪的根据!

    唉,果然,还是大兄看得透彻啊。

    心中感慨了句,夏侯惠努力抑制着心中不平,做出感激涕零状,起身俯拜,“陛下之信,臣惠必不负之!”

    “嗐,都说了,毋庸多礼。”

    天子曹叡伸手虚扶,“起来,起来。稚权乃谯沛子弟,与朕休戚与共,毋庸自疑。日后也莫再有自请监察之举了。”

    “唯!”

    顺势起身,夏侯惠说道,“陛下教诲,臣惠铭记于心。”

    曹叡轻轻颔首,没有说其他,而是唤在外值守侍从去取饮食来。

    此时也差不多正午了,夏侯惠见状,便出声告退,“陛下,臣惠甫上任,诸庶务皆需躬亲,便出宫去了。”

    天子赐宴这种殊荣,对他来说已然算寻常了。

    况且与天子同食时规矩太多、颇局促,山珍海味入腹也是形同嚼蜡。

    “稚权不急。”

    不料,曹叡抬手阻拦,“朕此番让你入宫,还有一事知会你。”

    哦,不是留我用膳就好。

    松了口气,夏侯惠恭敬道,“唯。还请陛下示下。”

    “是关乎开展士家清查的时间,朕意属在春三月。”

    曹叡目光炯炯,盯着夏侯惠说道,“稚权是知晓的,士家清查之事,本就在朝中颇多阻力。前番朕独断强之,让杨侍中主司此事,结果却不了了之。而今,若想旧事重提,须有个缘由才行。”

    结果不了了之,原因不是杨阜不称职,而是根源在你身上啊.

    不由,夏侯惠腹诽了句。

    但很快的,他就抓住了重点——

    春三月,清查士家之事就能师出有名了。

    也意味着,对洛阳中军低级武官的考察,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当即,他连忙争取道,“陛下,不足一月的时间,臣惠恐难以对中军内”

    “稚权莫急,此事朕有过思量。”

    但他的话语还没有说,便被曹叡抬手打断了,“事有轻重缓急。中军低级将率考察之事,稚权可徐徐图之。然而清查士家之事,春三月便是最好的时机。嗯,乃是届时朕将布告天下,改元、更历、定正朔。”

    定正朔?

    夏侯惠恍然。

    更改正朔之事,在魏文曹丕时期就有过讨论了。

    先前曹丕即天子位时,因受禅于汉的关系,故而正朔没有更改,以示一脉相承。之后,又因数次东征江东,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魏国的“受命之运”之上。

    而今正月时,泰山郡山茌县上表言黄龙见,太史令高堂隆便上疏,以魏得土德故而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等。

    曹叡颇为意动,诏令公卿们共议。

    公卿皆以为然。

    遂开始商讨正朔、历法、服色、祭祀、牺牲等规范的细节,今曹叡声称将在三月时改元,看来诸细项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改元,确实是个重启清查士家的好借口。

    万象始新之际,天子有心整顿朝政、重启未决旧事,不是励精图治的体现嘛~

    那个朝臣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反驳呢?

    “唯。”

    恍然之后,夏侯惠信誓旦旦,“臣惠领命,力争在三月之前,将中军低级将佐臧否黜迁之事,处理得当,以期不误士家清查之事。”

    “嗯”

    轻做鼻音,曹叡略略沉默,像是心中斟酌着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夏侯惠告退。

    竟还有事,且是不能说的?

    夏侯惠暗中嘀咕,刚想出声告退,但倏然心思一动,便面露踌躇欲言又止,待见到曹叡有所察觉将目光瞥过来的时候,才口出“臣惠告退”之言,躬身小趋步后退。

    果不其然。

    才退了几步、还没有转身离开钓台时,曹叡的声音就传来了。

    “稚权且住。”

    “唯。不知陛下尚有何嘱咐?”

    “稚权欲言又止,似是犹有言谓朕?”

    “不敢。”

    “但说无妨。”

    “唯。臣惠斗胆作言,今天下未平,社稷安危皆系陛下一身,还望陛下克己、为国爱身。”

    片刻后,侍从领着宦官送来了膳食。

    只是早就腹饥的天子曹叡,却对美味佳肴无动于衷,反而起身立在阁栏处,兀自负手看着灵芝池水面上的鸟雀,不知在想什么。

    仲春二月的北风,强劲依旧,没一会儿就将原本冒着热气的佳肴给吹冷了。

    在内伺候用膳的宦官,看着年纪不大,应是新被提拔到天子身边伺候的吧,竟神使鬼差的出声道,“陛下食欲不振,是否要唤秀女来歌舞?”

    曹叡没有回应,神色不改。

    就是挪步走出了钓台阁道、经过虎贲身侧时,还如此下令,“拖下去,杖毙。”

    “唯。”

    虎贲面无异色。

    以小事处死侍从、宦官之事,曹叡不乏为之,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陛下饶命啊~”

    伴着凄惨的讨饶声,天子车辇出宫禁,往北邙山庄园而去。

    没有侍宦跟随、不召近臣伴驾,就连常随身左右的虎贲都没有带上,唯让武卫护行。

    武卫的前身,即许褚所督领的宿卫虎士,以草莽游侠为主。

    后来更名的缘由,不仅是曹丕即位掌权的关系,更因为他将自己潜邸的护卫也编入其中了。

    曹丕善击剑,师从河南剑客史阿。

    他潜邸之时的贴身护卫,大多都是史阿的弟子、善技击之术的宾客与友人。

    到了曹叡即位的时候,这些武卫又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犹在宫禁中领职不变,另一部分编入了校事,据点就设在北邙山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