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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云外 第四章 死人的烦恼—(1)春分

    <春分者,斗指壬,阴阳各半,故昼夜均,寒暑相平。>

    …

    辰时一刻(早7点15分),老人星城一家高档的会员制餐厅内只有一桌客人。

    “抱歉,这么早约你出来哈。”女子看了看表,她不自然的蒯了蒯头,然而她今天带了帽子,白绒的画家帽遮住她乌黑浓密的短发,而手蒯帽子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好笑且俏皮。

    她穿着崭白的中性礼服,脸上也画了淡妆,可精致妆彩也难掩其脸上的倦意。女子将菜单送到桌子对面,“吃些什么尽管点哈。”

    她对面也坐了一名短发女子,正是龟元集团人工意识研究院的专家乾英。

    乾英四下看了看,然后又瞧了桌上餐单的菜式,她有些疑惑,“这家餐厅以往不供应早餐的。”

    对面女子笑了,“对,头一次。”她自信的解释,“从几个大酒店请来的名厨,味道还过得去的。”

    乾英疑问,“单服务我们两个人?”

    女子点了点头,“我准备落户老人星城,”她接着解释,“呵呵,总要找些事情做哈。”

    女子姓姜名巽[xun],半月前曾去人工意识研究院做过一次咨询,当时是象余庆与乾英接待的她。那时的姜巽梳着油亮的背头,穿了一套仿军式的玄色修身礼服。那次,她也画了淡妆,画的却是剑眉星目的武英妆,与人留下俊朗风流、落拓不羁的印象。

    双方第一次见面并没有谈论许久,得益于姜巽说话干脆而不拖泥带水的结果。

    那时她直抒来意,声音刚硬,语速稍快,“你们不是可以科技改造人的思想么?”不等两位专家回答她又说:“我的封套(身躯)被搞错了。对,我本应是男人。”

    “可我不要这样了,你们是专业的,看怎样改革我的性取向。”

    她递过一个小圆形金属薄片,“这是一张无限额支票,我输入签名了,随你们开支。”然后她向后一仰,身体抵住椅子靠背并翘起了二郎腿,那身体语言似乎是说,“事就这么定了,我这等着哈。”

    屋内两位专家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皆一时无语,姜巽大胆且张扬的观察屋内每一个人,人们神情有审视、有疑惑、有客观、也有轻蔑…哼,她见惯了这些表情。当她看向对面的短发女专家,心头一触,她发现对面女专家眼神虽然也存在疑惑,但更多的存有则是温静与朴直。

    她收起翘着的二郎腿,双腿张开着地,开始认真的欣赏对面女子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娇弱的气息,有探索的趣味,也有些霸气影子,而这几种气质恰到好处的游荡于清澈深邃的眼泊之中。

    姜巽一下就喜欢上这对眼睛,她不由的扩大了审视范畴。对面的女专家也留着短发,乌黑富有光泽,参差叠着层次。再看女子的脸,其没有化妆,脸上呈现的是真实纯粹的清秀明俊。

    姜巽身体前倾,单手肘桌,握拳抵腮,她虚眯着眼看着对面的女专家,“既然封套不对。那么,我,姜某人,索性变成完整的女子,身心如一。”

    对面的乾英面露疑惑,“知道了,”她不禁问道:“身心如一,就是完整么?”乾英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脑海中一刹那隐约有些琢磨不定的东西出现,她将其快速收拢,提取了一些有趣的想法,那便是自己身体似乎是一层纱,可以随意的置换颜色与质地;又或是一层柔软的镜子,映射外面环境,天要她蓝她便蓝,树要她绿她便绿。

    姜巽先是为之一愣,她快速思考自己认定的想法,“是啊,谁规定的呢?”她心中冷哼,“人世间的法统与秩序么?”她面露不屑,因为她不在乎什么法统,也无所谓他人的目光与看法,她只是想心里轻松一些。

    姜巽淡淡一笑反问道:“哈,如果你爱的女子不爱身为女子的你呢?将是你的错,还是她的错?”

    乾英被带入姜巽的问题之中,她认真的思忖,然后环顾周围的同仁并询问:“你们说,”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身侧的象余庆身上,“嗯…男子爱上女子被拒绝与男子爱上男子被拒绝,或者,女子爱上男子被拒与女子爱上女子被拒,会有同等量度的沮丧、烦恼与痛苦吗?”乾英没有回答姜巽提出的问题,可她提出的新问题却很好的接住了姜巽之前的问题。

    而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反而让象余庆有些猝手不及,他心想乾英干嘛要看着他问这样的问题,‘男人爱上女子’,‘男人爱上男子’,‘女子爱上女子’…‘还有被拒绝’,“哎,这就是伪命题吗?当然是无法比的。还有回答是与否,总不免会给他人造成些,暖昧的感觉。”

    象余庆见乾英还在认真的瞧着自己,似乎这个问题必须要他来解答,他心中苦笑,机械的点了点头,“嗯,”他不去看乾英而是转头看向咨询人姜巽,“嗯,这些是很好问题。总的来说么,是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参伍错综之问题。”当象余庆看到姜巽那深邃犀利的眼神时,也不免有些心慌,他唯故作镇静,“嗯,这些问题是可以作为课题,可深入研究的。”再之后的交流都被象余庆程式化回应带进了索然无趣,那一次的愿望提取与实现咨询也很快结束了。

    此时,太阳半张脸跨过垣墙照进餐厅的庭院,将庭院中暗淡的水塘擦亮,将一簇簇扁柏、枸骨、月桂等庭院植物刷绿。这些常绿植物参差错落包围着几株元谋早樱,那是全院的焦点,此种樱花雨水节气便开了花,花色多白少粉,很好的过渡了残喘的冬与哮喘的春。

    乾英与姜巽隔着窗户同时望着庭院的风景,姜巽转头问乾英,“还要再点些什么?不要客气哈。”

    乾英知道姜巽准备要说些什么,便帮她引出话题,“那早樱较晚樱来说,树形高大了许多,花色也少了些许粉气。”

    姜巽直接起身,“嗯,也是。走哈,咱们院子里头转转。”她开始摸寻衣兜,可她忘了今天是穿了裙子,寻了半天她恍然而悟便去旁边一个男式提包中寻出一个金属烟盒。

    两人来到庭院,姜巽从烟盒中抽出两支烟,想当然的将一支递给乾英。

    “你自便。”乾英淡淡回应。

    姜巽并没有把单支烟收进烟盒,而是将两支烟一起叼在嘴上,“给你变个戏法哈。”她牙齿切住烟蒂,样子痞痞的,这形象与她今天的文艺装扮很不映衬。

    姜巽猛的吸足烟,烟吐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烟圈,又用手去轻推那烟圈,她稳走两步跟了烟圈一段距离,等那烟圈行走的稳定了,姜巽把脸靠近这个烟圈,又吸一口烟,把那烟送到方才的烟圈中,有意思的是两个烟圈结合后竟然形成一个烟雾水母。

    姜巽扬起轮廓分明的下颌,样子有些自得,“看!”

    “嗯,是,”乾英心里好笑,想着方才吃早餐时姜巽还表现地尔雅温文,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回了原形。

    “象…”乾英故作认真的辨析,然后恍然大悟,“嗯…象是长了腿子的馒头!”

    “啊?”姜巽面容一瞬不自然起来,沮丧中杂有些许气恼。

    “哼!”乾英见其表情流露,心中自然有些不悦,她又觉好笑,笑姜巽的卖弄与自负。“嗯,挺有意思的。”出于礼貌乾英补了一句。

    “咱们还是进屋聊吧。”乾英不想耽搁时间便提议到。

    姜巽没想到乾英这么快就要进屋,颇感扫兴,她赶紧面有兴致的说:“我这园子里有好些宝贝,瞧,”她一指着不远处的池塘,“那,我那水塘中有好些名贵鱼虫。”

    乾英见姜巽显摆她那庭园,也不捧场,“嗯,外面有些森凉,下次再看吧。”她也不等姜巽回应,自己迈步走回餐厅。

    姜巽心嫌这女专家不知丁董。她预先设计了好几个桥段将展示自己的气质与风采,可乾英偏偏不买账。姜巽看了看表,颇有无奈,唯僵着俏脸随乾英回了餐厅。回到座位,服务赶紧端来一个托盘,其上是一套精致茶具,剪勺针夹皆为上品,托盘上另有一株大花。

    乾英被那花吸引,贴近欣赏,但见那花纯白的花瓣上分布着对称的紫红色条纹,颜色绚丽,尊贵不凡。

    姜巽脸上也洋溢起笑容,她等着乾英问此花明细,可乾英观赏许久也不去触摸,也不问此花之来历。

    最后姜巽反倒是绷不住,“这花么?”乾英便抬头聆听。

    “这花名为神仙兰花,需栽培十五年方才开花,及其稀缺,我是大费周折才弄来的。”姜巽解说着。

    “哦,”乾英又看向那花,“用这神仙花来沏茶?”

    姜巽闻听心里很不得劲,她预先设计了一个佳花送佳人的桥段,如果佳人腼腆婉拒,她再顺水推舟,将这花剪碎熬茶。而乾英干脆替她直接跳到第二步了,不过她还有后续设计,也就顺势而为。

    “此花单开一株,唯独无偶。”姜巽拿起那花,此时餐厅恰巧响起清扬音乐,姜巽轻轻说道:“与其形影相吊,孤芳自怜,哈,不若成为茶汤,滋人味蕾,助人身心。”说着她拿起茶剪开始慢悠悠的将那神仙兰花剪成花丝。

    “这歌很美,是妘独步春的作品。”姜巽轻轻提醒。

    乾英与妘独步春素来交好,当音乐响起时便注意到是妘姐姐的作品,“嗯,我知道。”

    姜巽自顾轻哼,“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见乾英认真听诗,姜巽有意无意问了句,“乾博士,你与妘独步春似也相识?”

    乾英则有些警觉,可她也猜不出姜巽之寓意,便淡淡回道:“嗯。”

    “哎!”姜巽叹了口气,“有心向云,可云心无我。”

    姜巽瞥了眼表上时间不在说话,而是专心的剪裁花丝,然后将花丝放入茶壶,覆水烫之。而乾英则陷入思考,“这家伙说她爱女子,难道她喜欢妘姐姐?那找我做什么?传话么?”

    不一会花茶烫好,姜巽为乾英倒了一杯,送至其桌前,“尝尝味哈。”然后她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茶慢慢的轻尝,“哎!”

    乾英看向姜巽,见其眼圈泛红。

    此时姜巽感慨,“我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

    “对于她,最好的爱便是放掉她、忘掉她。”

    “而放掉她、忘掉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我,重变回女人,从身不在扰她,从心不在扰她。”

    乾英会意,心中稍有动容。这时她看到姜巽眼中晶莹欲坠,心中不由叹惋。

    姜巽似乎不想乾英看到她落泪,她站了起来,背剪着双手,面对玻璃窗望向庭园,“春分之际,斗指壬,阴阳各半,故昼夜均,寒暑相平。”

    “嗯,跨过此线,便是昼多夜少,阳重阴轻。”此时太阳高过垣墙三个头,阳光沿着庭园扫向餐厅,一抹光恰巧从姜巽身边扫过,光涌进屋内,姜巽抬起手看向表,声音决绝,“现在是太元七九九八年辰时三刻(早7点45分,春分到来),从此之后我要变回女人。”

    这一幕给乾英留下较深刻的印象,她也猜到那是姜巽整景编排的,可从心而论姜巽应该也是真情流露。

    之后姜巽与乾英约定清明时节去研究院,她说其要在那个时节开始,要埋葬以往的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春分之后是清明。清明这一天姜巽并没有来,而是送来一个大的鱼缸和一封纸质信。

    鱼缸中有两尾鲤鱼,一白一绿,乃是佳品。乾英打开信,信中夹着一个电子吻贴(电子吻贴可吸食亲吻的味道),纸上之字俊秀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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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英雅杜:

    与美相约,清明而至,恰逢它事,远去他国。

    今送来两尾鲤拐,一白一青,犹戏曲《双蛇斗》中青白之喻。青雄白雌,青慕于白,白情不在青,双方力斗,终白上青下,青蛇舍雄化雌,侍奉白蛇左右,助其寻找挚爱,甘心奉献。

    今青白而至,可娱亦可食,悉听尊便。

    山水一程,他日相期。

    巽哥,己亥年清明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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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舍雄化雌,整景。”乾英看过书信心中可笑。她见那缸里的两尾鲤鱼灵动活泼,惹人喜爱。她便凑到鱼缸前,“方才信中说了,吃你们也是可以的,你俩听话些,不然吃了你们。”

    清明这一日,下起了雨加雪,姜巽没有来。乾英接待了另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