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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山 第四十五章 陨于寒冬

    推开残破的门,屋内的寒冷与大雪中相差无几。

    吴家老嬷家中虽是门窗紧闭,却实在抵挡不住穿缝而过的呼啸寒风。慧心缩了缩脑袋,与师傅覃霖随着张生的步伐走至老嬷的房中。

    屋中可谓是家徒四壁,老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仅有薄薄的被子及铺在身下的干草得以御寒。她双目失明,行走十分不便,常日里仅靠张生及村中其他人的接济维持生活,而张生同吴家算是远亲,故而来得相较他人勤些,却也需得三五日才来一回。

    各人生存都不易,张生及其他人能够帮扶至此已是万分不错了。

    然这老嬷并非无儿无女,她膝下曾有一子,且已成家生子,故而往日老嬷也算得上儿孙绕膝了。然那日南丰镇被攻陷后,其子其媳带着家中财物举家外逃,便只留下她这无法目视的老母独留于此。

    往日其子及媳妇倒也称不上不孝,然大难临头,却还是觉得自个儿这失明的母亲有些累赘了。幸运的是,麦林村多处失了火,吴家房屋幸免于难,老嬷便也得以大难不死。

    午夜梦回之时,要问她是否埋怨儿子儿媳将她抛下,想来是不怨的。

    她本就自觉累赘,只愿远处的家人能够平安康健。

    往日农忙天气好时,慧心会来麦林村帮忙,偶尔可见老嬷拄着拐杖探索着走出门,来到村口处,一坐便是一整日。那时她精神尚好,慧心上前搭话,她倒也会询问几句,然说得最多的却是往事,说着她那至今未归的儿孙们。

    旁人都瞧得出来,老嬷之所以常来这村口守着,不过是怀着期盼,等待着儿孙们归家罢了。

    想来是麦林村偶有人回村,便也使她本就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起了期盼。然日日过去,除了本就苍老的她更弯了身躯,没有其他的变化,她并未迎来那期待中的意外惊喜。

    那本就暗淡无光的瞳孔,越发沉寂了。

    而到了今日这大雪纷飞之日,老嬷更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她那漆黑一片的、毫无波澜的双眸如同绝望的深渊,往日同慧心交谈时的最后一丝神采已被抽去。她只是蜷缩着身子,呼吸微弱,如同干瘦枯黄的木偶。

    对于慧心三人的到来,她恍若未知。

    “吴阿嬷,吴阿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慧心上前轻轻拍了拍吴家老嬷,然却并未得到回应。他的目光从床边扫过,几个馒头显然已经干硬,一直不曾动过。

    慧心轻轻叹了口气,只转头问一旁的张生:“张大哥,你上回是何时来的?”

    “已是五日前了。”张生忙答道,后又瞧着那些馒头皱眉忧虑道,“这些馒头是我上回来放这儿的,今日来看望,竟是半口未动,这……”

    “如此想来,吴阿嬷已是不吃不喝近五日了,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饿这么些天啊,何况她年纪大,身体本就不好。”慧心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张生亦跟着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道:“唉,我也是无法日日来盯着。往日她也不至于这样,不论如何,三餐也是吃得下的呀……如今也不知是怎的了,喊她也不应,也不曾动过,也真是没有半点办法了,这才把覃大夫叫来瞧瞧。”

    慧心与张生这方交谈着,那覃霖沉默不语观察了老嬷许久,终是抬手探向了她的手腕。

    然越是探索病情,覃霖那眉头便越是紧锁,神情越发凝重。

    许久后,他才收回了手,惋惜摇头道:“怕是不行了,只在这一两个时辰之间了。”

    “师傅,当真是救不了了么?”慧心心中一紧,有几分酸涩袭来。他的语气有几分不可置信,亦带着几分恳求。

    “慧心啊,你向来聪慧,何必再问我呢?”覃霖叹了口气,“她忧思过度,又绝食五日,滴水未沾,本就是存了死志的,现下已是药石无医了。你学医已近一年,自然是明白这些的,心病本就难医啊……”

    面对覃霖带着怜悯与无可奈何的回答,慧心眼中那微弱的希冀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是啊,心病难医,或许于她而言,活着反倒是没什么希望了罢。”沉默许久,慧心才伤怀道。他并非不明白吴家阿嬷长久以来的孤独与渴望,然念想一日日幻灭,终于化作了催促她寻死的那根白绫。若异地处之,慧心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孤寂与折磨,能够理解她如今的选择。

    然却要他活生生见到她在自己面前气绝而亡,他似乎又万分不忍。

    “罢了,罢了。活到这把年纪了,倒也算是解脱了,外头雪大,咱们便也在此守会儿罢。张生啊,吴老嬷如今也是无亲无故,后事便只能拜托你跟村里人了。”覃霖见惯了生死,亦见多了久病缠身的病人,倒不比慧心这般多愁善感些。

    “诶,诶。这是自然,我同大家都会安排好的。”张生连连点头,可得知吴家老嬷已然无法得救,神情却也不免凝重与忧伤起来。

    寒风仍是呼啸着,陈旧的房屋难以抵挡大风的侵袭,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屋内,令人直觉阵阵寒意渗透进厚厚的衣物之中,不禁缩起脖子来。

    然吴家老嬷却仍是维持的最初的动作分毫未动,似乎今日的鹅毛大雪与夏日的烈日骄阳、和煦的春风并无两样。许是心中没有了盼望,便是日日晴朗舒适,也与身处寒冬毫无差别吧。

    便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她终于是咽了气。

    吴家老嬷便这样死在了大雪飘扬的凌冽寒冬之日,也终究不曾等到她的儿孙归家。

    “也是个可怜人。”饶是见惯了生死的覃霖,也不免为她的凄苦动容。

    张生叹了口气,上前将老嬷蜷缩着的身子放平,一旁的慧心便也上前协助。他神情忧伤,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旁的被子仔仔细细地盖在了老嬷的身上,而后又暗自合起手掌,为她超度。

    外头的雪似乎已经小了些,而张生也需同村中人说这吴家老嬷不幸身故的消息,而后着手准备后事,故而慧心与覃霖便也不多久留了。

    踏出门槛,慧心只觉心情仍是有些沉重,相较来时的急切,回去时的步伐显然变得迟钝了些。

    抬眼望向远处,只见四周皆是白雪茫茫,模糊了双眼,分不清东西。生命的陨落往往使人伤怀,人生的变化多端又使人感叹世事无常,就如同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四处茫茫,难免迷失方向。而在这厚厚积雪之下,或是荆棘,或是水洼,或是大路,皆得探寻。

    然不论如何,人需得向前,需得寻见老路,迈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