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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楔子 彖

    宣和二年,仲春三月,东京内外大好气象。

    女真人骤兴于白山黑水之地,悍勇无匹,锋芒奇利。辽国在金国攻势下节节败退,大宋陡然便生出坐收燕云十六州的野心,联金灭辽,完成百六十年国祚以来的夙愿。

    春风骀荡,时人无不欢喜。有轿乘轿,没轿骑驴,纷纷出门宴饮游赏。

    皇都富贵无极。

    “嚯,让开!”三两个小衙内策马扬鞭,自东十字大街上滚滚驰过,争去抢画皮馆花魁今夜的头筹。

    跛足小徒弟刚把“解命”布招挂到竿头,转身便被尘浪掀翻在路中央。辽马性野,本欲踏人伤命。他惊魂未定,连忙支起双肘,似蜈蚣急欲入土,险险踩断另一只好腿。

    “这马当真是好东西!”

    “哼,丧家之犬而已。”

    衙内们哈哈大笑,将年纪相仿的跛人远远甩在身后。

    “解”字招下正坐着麻衣瞽叟,卜摊摆了一枚巴掌大的卦盘,半颗钱也无,穷得响叮当。

    小徒一瘸一拐,灰头土脸道:“老骗子,算的还真准。”

    瞽叟冷哼,“老朽乃陈抟老祖门下高徒,不信该你吃亏。”

    小徒点头认栽,“瞎子,你手中那本《麻衣相法》拿反了。”

    瞽叟怒哼,“拿正了还叫瞎子?天眼看命,凡眼看人。小儿愚智未开,出口惹人发笑!”

    “然也,我这等流民有幸拜在麻衣门下,着实委屈师父了。”小徒熟门熟路掏出破碗碎盘,往老叟脚旁一坐,就地吆喝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问卦三文钱!”

    瞽叟肠如雷鸣,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流民。

    去岁淮东大旱,万顷良田颗粒无收,东京城里涌进来一大帮饥民,又叫开封府和皇城司不遗余力地轰了出去,安顿在城郊设棚施粥,一碗水半碗沙。

    相士精于行骗,总能找到上当的货色,因此未被赶走,和拖油瓶一道从乡下乞丐变为城里乞丐。自认算是半个东京人,立时大有面子。

    然而面子毕竟不如里子,该挨的饿一顿不少。一日照三餐挨饿,老叟的确委屈:

    “方才那些少年,脚不触地,悬在半空,将来必是无根飘萍。你要牢记,相人不止相面。”

    小徒抬头,见那一双老耳亦随风动,似在听风向,撇嘴道:“还要望闻问切?到底看病还是看命,我收几份钱?”

    “命中有病,双份钱。”老叟双目白翻,随手一指,“脚步虚浮,深浅不定,必是色中小鬼。”

    他随师父所指望向对过,栀子灯红澄澄地挂在梢头。色鬼面皮发白,正要迈进秦楼楚馆。

    脂粉气如浪,小徒弟连打几个喷嚏,又见瞽叟双耳抖动如猫,不免半信半疑。

    “脚步沉稳,毫不拖沓,绝非庸人。”枯指又是一戳,老叟当即将小徒踹滚三丈,“生意来了!”

    小徒抱头屈膝,如蹴鞠入篮,径直将来人双腿死死抱住,大喝:“三文钱!”话罢抬头睁眼,才见是个道士。

    “啐!道长问姻缘么?”

    他硬撑不放,准备好挨上一脚。

    “淮东人?”道士身形高大,本可轻易踢开面黄肌瘦的小乞儿,“在下出家多年,不宜再问姻缘。”

    三枚宣和通宝当啷入盘。

    道士将人拂开正欲离去,瞽叟伸手一拦道:“道长没听卦象彖辞,麻衣门摊小,却也不做欺人生意。”

    小徒凑过来望向卦盘,脑中汤汤水水,老骗子十句九假,总该有办法蒙混过关。

    “阁下亦非俗人,想来不会好奇老朽如何相卦。”瞽叟直如柏松,“姻缘无媒,便是因缘,因缘由来天意弄人。老朽不才,斗胆解彖,还请道长莫怪。”

    那道士立定道:“请讲。”

    “道长明辨,只言片语便能认出淮东乡音,可见并不漠视我等小民。且着官靴入地,声音毕竟与常人不同。偌大东京城,唯独神霄宫道士行止如此。老朽惭愧,也曾入中听得几耳道藏,又以通隐处士所讲尤为最佳……罢了罢了,处士此番可要去往铁屑楼?”

    小徒多嘴,拍掌道:“神霄宫施粥向来不克扣半袋米!”

    冲和子肃然,“倒是在下唐突,未知老人家有何见教?”

    “几十载以前,老朽年少轻狂,泄露天机,最终两眼尽毁。”瞽叟冷冷自哂,“如今时局再变,人之将死,却只敢三句多言——

    “大明始终,六位时成。

    “乾坤变化,各正性命。

    “朝有六蠹,野有六龙。

    “时乘六龙以御天!”

    ……

    ……

    冲和子深深吐息,仿佛抽尽气力。老儒见他确有其事的模样,不由狐疑道:“那瞎子当真这么说?”

    铁屑楼金饼阁中,二者相对而坐,壶中春茶已冷,一时无人动杯。

    李伦执掌太学既久,言谈间改不掉为人师长的习惯,“你再详述一回。”

    “燕云十六州不是稳棋,你我心知肚明。女真和大宋没有半点情分,待辽国一灭,必不再潜伏示好。”

    冲和子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东十字大街,又道:“先前高丽派人传讯示警,切莫与金国交往过甚,都堂听了只道是小国怯懦。官家也听不进半句良言,我是再也劝不动了。”

    五年前金国草创,女真部首领完颜阿骨打举兵反辽。宋廷十分欢喜,打算借刀杀人,联金灭辽,并约定功成后取回长久被辽国占据的北方要塞,燕云十六州。

    但这把刀杀气太重,辽国一旦灭亡,女真人南下便再无屏障。

    “大明天道之始终,则见卦之六位,各以时成。卦之初终,乃天道终始。”冲和子呷了一口明前茶,“我名号通隐处士,求占问卜自然不在话下。那老叟有眼不能视,卦象竟果真如他所言——乘此六爻之时,乃天运也!”

    李伦背手,忍不住来回踱步,“朝有六蠹,哈,他倒不嫌命长!”

    道士说:“六条龙,六人身负天命。介然,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大宋承平一百六十年,如果当真辽灭金兴,四海之内必定再掀腥风血雨。

    都堂奸佞当政,如何能应付紧随而来的板荡烽烟?

    国子祭酒李介然终于停下脚步,坐在玫瑰椅中嘟囔道:“仔细想想是这道理,朝有六蠹横行,野有六龙降世。”

    他比冲和子年长三十有余,历经党争一路走到今日,遇事惯于先急后定。李伦提壶自斟半杯,借黄昏暮色映照茶光,一饮而尽慨叹道:“何谓天命?天降孤命。”

    窗外长街千丈灯,次第点亮,迅如游龙。大宋无宵禁,东京入夜,又是另一番宣和盛景。

    “既然六龙天命在握,一切就有变数,变数会引得各方蠢蠢欲动。如此一来,挽救时局并非全无机会。须知无论如何,后人始终要扛过老骨头肩上的大旗。”

    李伦又说:“六龙御天,时局未定,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唯此恒久不易。后人可畏,你要信。”

    冲和子闻言虽颔首,心中依旧茫茫,收起拂尘搁在臂间,“我要回保和殿讲经了。”

    李伦扬起一本旧书,忙不迭挥手,“且去且去。拙荆吵闹,稚子添烦,我晚些再家去。亏你捎来三饼建苑茶救我这不夜侯,恩情不言谢,小友慢走。”

    “珍重。”

    话罢,二友分别。

    道士年近不惑,却对纷杂事理存有本初之惑。正因如此,才能潜心修道不逾矩,独秀于林,住进皇门宫观,成为道门魁首大宗师。他有许多封号,皆不及“冲和子”听来踏实。

    建苑茶本为内廷御贡,天子崇道,遂赏冲和子数饼,都叫他私下散尽了。

    沿东十字大街一路西行,朝日落处去。冲和子浸在夜色中,对瞽叟的彖言念念不忘,待途经旧地,见老幼两个正在为人卜卦,三文钱便能千恩万谢,不由恻然,并未上前打扰,兀自离开了。

    问卦者是个不得意的后生,苦读十年入京,大道理懂得很多,偏生看不透一己之命,迈不进太学半步。国朝科举废置已久,全靠三舍法取士,简单来讲,穷小子会念书还不够,唯进太学才能有入仕的机会。

    而他耗尽家财,只剩最后三文钱,不怎么想活,想信命。问完卦后尤其如是。

    麻衣老叟没客气,将三枚钱拨进兜,贴心口放好。今夜生意极丰,他赚了足足十八枚大钱。

    小徒弟拐着腿送客回来,就见老骗子一副要去樊楼吃喝的模样,不知天高地厚。

    “黑心钱,死人钱。”他就地一坐,啐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问卦三文钱!”

    老叟摇头晃脑,“东京命贱,居大不易。要想活下去,就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将别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方才那人的脚步声怎讲?”

    “无来处,无去处。也是死,也是生。”

    “呔,老骗子!”

    恰逢此时,街面上又驰过一匹快马。行人纷纷驻足,朝街头铁屑楼望去,滚滚浓烟正升腾而起。

    望火楼的官兵尚且耽搁在半途,火势渐盛,铁屑楼亮如熔铁,水桶之沫犹如瀚海一滴,根本无济于事。内中哭号遥遥彻彻,依稀远传开来。

    小徒弟陡然来了精神,扯住老叟衣角,“师父,刚才不是有个道士进去了,这是他的命么?”

    麻衣相士面朝铁屑楼,瞽目映着火光,喃喃道:“不是他的命。”

    逃出者如乱水冲撞,铁屑楼掌柜最后出来,眉毛胡子一把燎,心痛如刀割。

    小徒弟强撑跛足,踮脚探头往前凑热闹,冷不丁被撞了个回旋,气得破口直骂,将倒未倒时却有人伸手搭救。

    “既从淮东逃出来,就要站稳。”

    那人托住小乞儿一双臂膀,十六七的形貌,音容干净妥帖。

    小徒弟一望失神,随即立定拍打周身,慌忙道:“我、我叫三文钱!”

    他想想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污了人手,于是怯生生地帮好心人拍灰,殊料摸到袖中短铗,霎时一惊,既疑且惧,竟不敢动了。

    “饶你一次。”那人拈出三枚钱投进他手心,“让路。”

    麻衣老叟喉中嗬嗬作响,不知怎地发起癫来,往时不说的命谶彖辞全部胡扯一通,驴头不对马嘴。

    小徒弟突然机警,收钱便跑,叫道:“师父,你的病有药医了!我们有钱看大夫了!”

    “天所赋为命,天所赋为命!”老叟神智顿失,手舞足蹈,好似驱傩的萨满。直到那人走了才慢慢收束,他朝三文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她走路没有脚步声!”相士恨铁不成钢,“色相和命哪个重要,你闻不到血腥味么?”

    三文钱悚然一骇,心底舍不得,没奈何又张望几眼。

    “官人,官人啊——”

    老妪撕心裂肺要往楼里冲,被家仆死死拦住。她左右等不见李伦回家,便放下脾气要去铁屑楼寻他,最后迎到冲天火光。儿子很快赶来,衣衫半开,一把提起掌柜领抹,不顾满手焦灰,睚眦欲裂道:“当朝国子祭酒若在你楼中出事,尔等下半辈子别想善了,准备吃牢饭吧!”

    “李祭酒怎会在楼中,小的、小的一概不知啊!”掌柜的气急攻心,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李小衙内将其狠狠掷在地上,一道冲过去阻拦母亲。

    “第一个变数,这才是他的命。”相士叹道,“收拾东西,明日换个地方出摊。”

    三文钱不知师父在讲哪个“他”,只觉无常冷意从脚底泛起,直直冲向天灵。

    “我看见了,是那小贼放的火!”

    混乱中,一个塌鼻梁的小厮突然高喊,声音气劲雄浑,将众人目光紧紧攥住,射向半街外缓步离去的少女。乾坤一指,分毫不差。

    三文钱登时胸如擂鼓,望火楼官兵驰援未晚,正与她狭路相逢,这才注意到少女左臂有鲜血滴落。

    啪嗒。

    她从阴影中抬头,脸上并无惊慌,反有得逞之快。

    啪嗒啪嗒。

    血流得愈急,她从双袖间抽出一对短铗,鱼跃暴起,抬手便杀。

    望火楼的酒囊饭袋自然不是对手,少女身形不及官兵高大,无法借势劈斩。饶是如此,出招分毫不留余地,短铗径直上刺敌人咽喉脖颈,未曾迟疑半分,既狡且毒,热血沥沥。

    东十字街头骤然爆发出惊恐的呼喝,行人失措辟易,尘土漫天。

    这看在三文钱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夜色澄明,那人身陷重围,却如龙蛇游走,跃在风中,搅动一池死水。

    他疑心今夜似幻非真,自己置身于话本子里,惊鸿现身于世,掌心三枚钱正是她振翅时拍落的细羽。

    短铗流光割眼,少女锋芒毕露。

    飞鸟踏枝,冲月而去。

    啪嗒。

    “窥之不祥,收眼吧。”相士捂住徒弟一瞬不眨的双目,惋惜道。

    三文钱抬手摸了摸额头,以为有血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