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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八章 桃李

    血滴啪嗒坠落,须臾冒急了,细流浸润橘红褙子。

    半截朴刀深嵌华无咎腰腹,他使左掌拦住,虎口大裂,肉指森然见骨。剩下半截带把攥在威明手中,无进无退,各自僵立不动。

    一股赤血蜿蜒蛇下,漫过眼鼻口角,天灵碎裂。威明震惧失声,慢慢撒开双手仰倒。

    他疑心华无咎落过草,人若为寇,匪气难消。勾当官必在血堆里滚过一回,否则电光火石间,此人怎么有胆量赤手夺刀?

    威明胸前淋漓,吐不出半个字,死不瞑目咽了气。

    华无咎咬牙连点几处要穴,血失渐缓,但细涓长流,非药石不能止。朴刀随腰腹一起一伏,贸拔必死无疑。

    他饱提内力,不知为何受抑,已不到平常五六成。踌躇片刻,华无咎咬碎一口铁牙,赤手空拳掰折朴刀,留七寸残刃未取。

    经此一搅,伤口出红又急。

    威明昔日惯用斩马刀,东京虽不似塞外恣意,朴刀断后依旧长过凡铁。

    华无咎倚刀把不倒,两眼发黑,伤势骇人可怖。不远处,犹剩一群上二指挥的察子没收拾,无论利诱威吓,必得在昏迷前慑服他们。

    威明亲从已死,众人目睹惊变,见那勾当官一身血葫芦似的,尚未断气,纷纷持弩上弦。

    胆大的要收渔翁之利,三两步举拳抢来。华无咎抽扇一掷,铁扇飞转如刀,当场削去察子半颗脑袋,囫囵一团,余众果然骇破了胆。

    华无咎粗重喘息,紧撑刀把以免坠地,两腿如棉如木,毫无知觉。

    他单知昨日捕得萧宜信会招人惦记,却不想暗招来得如此快,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众人伺伏一刻,盯他并无其他动作,便又明目张胆凑上前来,徐徐抽刀搭弓,围杀猪狗一般阵仗。华无咎昏笑,咳出几口血沫子,眼前一片灰黑。

    他心道:“人死前总得想些憾事才不算枉死,怎么我却不同,半点好坏都记不起来,难道老天爷存心要我死?”

    话虽如此,脑中晦极渐明。此岸晦了,彼岸明了,直似飞躯脱壳一般。

    ……

    ……

    十年前太学上舍,琼林宴开罢,内外一片欢欣。

    “你真要弃文从武,平白浪费这大好前程?”

    华枢一早跪别,李伦饭不及吃,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今次取士,李司业又有几名得意弟子中榜,连喝几场谢师宴,春风得意满面红光。他走路衣袂翻飞,只差与后生策马同游。

    华枢着青衫襕袍,摘掉士子冠戴的东坡巾,朝他端正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桃李满树粉白,李伦受礼,止不住惋惜道:“这一去,几时能回来?”

    他见弟子长久沉默,摆了摆手道:“各有各的缘法,罢了,罢了。”

    师徒心底似明镜一般,经此一别,二人道路再难相通。十年开蒙授业之恩虽不能一笔勾销,却也和烟消云散没两样。

    “家门巨变,旁人置喙不得,我是你师父,有句话你必须牢记在心,至死不敢忘。

    “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人不免一死,处必然之势,可以少补于宋。”

    士门重生死大义,李伦出口掷地有声,华枢不禁一愣。他心知师父欲言泰山鸿毛之分,要他做君子,生得其用,死得其所,死生千钧重。

    只是临别之际一连四个死,这番真情表露实在不甚讨喜。

    李伦又道:“成钢百炼,太学生心怀社稷。既入李门,行事更当如此。为师只道你提前结业,出门游历四海,决不是行百里九十而退的臭窝囊废!你无宰辅之器,却是言官的好苗子,可惜我那义兄久迁不在乌台,无人铺路,是我亏欠于你……若有半分违逆,我便是死,也决不要你来坟头上香!”

    华枢拜伏称是。

    李伦见状吁口气,和缓道:“言辞虽激,亦合乎大义。人心多诈,你非生坯子,一切须得留神。倘一日事罢,趁为师尚在,就早些回来吧!”

    华枢应道:“我省得,师父惯好当面折人。这些话比起平常,根本不当什么。”

    李伦一顿,怒道:“爷们二人相识于贫贱,虽以师徒相称,到头来这点忠言都忍不得么?”

    “师父说得,我便忍得,不管好话坏话,弟子哪句不曾听呢?”

    华枢起身将行,及至迈出司业院署,李伦骤然呼喝道:“你小子!逢年两节一寿,来师父这里点个卯!”

    他没回头,如芒在背,匆匆逃离太学春苑。

    那男人没好气甩袖道:“小兔崽子,敢不来老子戒尺伺候!活剥你一层皮!”

    ……

    ……

    华枢一走十来年,脱胎换骨,在东京城站稳脚跟,很成了一番气候。然而师父从没等来他的拜寿和节礼,日子久了,只盼他报个活信儿。

    细雨撒针,华无咎遍体鳞伤,心道:“师父,弟子为虎作伥,回不去啊。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可带了戒尺?十年分量,打下来不死也残,就饶了我吧。”

    三步、两步、一步,察子们汲汲叮上前,嗡声乱叫庆喜。华无咎松下眼皮,谢绝最后一眼。

    “弟子华枢,但愿速死请罪。”

    咯啷啷——

    这响动令人耳酸,华无咎脑中一嗡,直震得两道眼皮酥麻透顶。半晌未死,他睁开细长眼缝,来人青衫木屐,背对于己守在身前,逼退一波又一波成群飞掠的察子。

    她劈砍跳跃独战十数人,行刀如砍瓜切菜,步声脆亮,翻飞如鸿。只需一副刀鞘,生生打得上二指挥尽退巷后。余众眈眈相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无所成地苟活,功败垂成地赴死,哪个更容易些?”华无咎喃喃道,“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皎本已覆面,听他细语不由侧首,疑心自己被人识破。前方箭阵又来,她不及多想,立刻回过头全神以应。

    上二指挥张弓放弩,锥箭暴如雨下,咄咄咄扎入墙皮巷瓦,击起一蓬蓬草木石屑。

    谢皎出鞘,她能拼命,自能杀人。

    天地滞碍如樊笼,刀身湛然掠寒影,举切间划开一丝光亮。刀光开屏流转,断箭乱飞,直扎退了一二排弓弩手。

    为首察子大吼一声,横心越过弓弩,径自入巷,扯长刀要将她劈成两半。对方的兵铁势若千钧,上手极吃力气,谢皎强抗不得,旋躲再三,刀风割开覆面,她一头劲上来便蛮冲过去。

    嗤!

    快刀入肉迅猛,卡骨不动。谢皎翻柄一搅,眼底隐隐然有渴血色,筋碎骨裂之声骇人可怖。

    轰隆隆云上驮雷。

    潮鬼饮血,她拔刀溅红,挥拭映电,不见半分细碎豁口。那察子砰地砸落,身下须臾漫成红滩,豆大雨珠冲得伤洞发白,露出横斜破碎的肋骨碴子。

    上二指挥兵荒马乱,骤然杀败了斗志,立刻弃兵,求饶道:“勾当官饶命,小的们也是被逼无奈!”

    谢皎无暇顾及其他,绑紧覆面,往华无咎舌底塞一块参片,连扇三四掌,不怕他醒透彻。

    她避开断刀将人挟起,越过满地伏尸,跌跌撞撞夺生门扬长而去。

    华无咎浑身湿冷,舌根发麻发苦,嗫喏道:“伞,伞……”

    谢皎察觉他果然迷糊,暗吁一口气,没好声道:“泥做的骨肉,也嫌雨脏。”

    巷空人静,只有撒撒雨声。她挟华无咎一直走,木屐声脆,眉梢眼角坠珠。

    咔嗒,啪嗒。咔嗒,啪嗒。

    华无咎神志不清,“送我回去,回、回太学……”

    谢皎将他手臂一抬一紧,呸道:“回什么太学?去赵太丞家,求他救你狗命!”

    参味入喉,醒昏间南柯一梦。

    大雪压松枝。

    “别走。”

    他轻轻呢喃,随即失感,坠入黑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