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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五章 劫粮

    泥垒灶台,掏空内胆,塞进烘烧的杉木枝条,亮如无神之龛。

    河水经晋州白矾滤净,倒入成袋粟豆,铁勺搅动。锅里不黏不稀,慢吞吞鼓泡。

    妇人梳好发髻斜插一枚草标,粲然排队领粥,顾不得烫。她蚰行穿过男人堆躲在树下,从背后布兜里摸出一只死婴,将薄薄一层汤油抹在它嘴唇上,说道:“吃饭啦,你怎么瘦成丑猴子了?阿妈这么美,你可不像我生的。”

    饮光心底一抽,默道:“是吃饭,不是果腹,也不是充饥。”

    白日洞空,小和尚两目昏昏,猛地垂下头来数蝼蚁。

    他头顶铜钵,蹲在城郊,望那远处太平车满载新麦,轱辘轱辘驶向南薰门,要将饱满的夏粮运往城内米行麦仓。

    “麦穗断了来年再长,人头断了来生再会……”饮光苦闷跺足,“老骗子!莫说六龙,我等了三个月,半条龙尾巴不见!”

    “放粮啦,放粮喽!妈的,穷叫花子,吃饼了!”开封府衙役敲锣叫喊,流民蜂拥而上,妇人没来及,一点可怜饭食眨眼抢得精光。

    小和尚木眼托腮道:“师兄,他们够吃么?”

    泰钦脸盖蒲扇,身躺破席,恹恹道:“草根吃得,树皮啃得,聪明人卖儿鬻女,九成粮税也能活下去。老人命长挡儿孙寿数,孝子便烧一锅肉羹,兄弟几个还要拿碗来分,怎样不是活法?”

    他翻个身,“若逢疟邪,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行善积德增阳寿。”饮光拿棍戳他脊梁。

    “吃糠喝稀等饿杀,”泰钦夺棍远远掷开,“什么阳寿阴福的,木鱼不会敲,心经不会念,你倒又立地成佛了?”

    小和尚鲤鱼打挺起身,挽着空篓子,拍钵大喊:“千里姻缘一线牵,大慈大悲向佛前!”仿佛这样便能引人从善不挨饿。流民蓬头,啃馒头噎个半死,谁也不曾瞧他一眼。

    “哪里来的傻和尚?”贾真意腰酸背痛,分完手中最后一包败毒散。

    为图驱邪,他配这药套大红纸封,喜帖一般装了百八十剂,逢人妙口生花。察子本道此子江湖郎中,险将他痛揍一顿,幸有徐覆罗担保解围,这才收刀束梃不提。

    吕不害惯会察人眼色,忙接过他空空如也的医箱,“大相国寺的素饼斋果添了油水,能扛饿,比神霄宫的要好吃。听说和尚师傅们每日早起现蒸,课也顾不得做,就为咱们这帮穷叫花子。”

    “嗤,那帮牛鼻子自比膏粱子弟,一向眼高于顶。年初有他们大宗师盯着,行事自是无可指摘。如今冲和子经课繁重,神霄宫人心不齐,自然沙一般散了。”

    贾真意安抚道:“你兄妹二人体弱气虚,歇在医舍不好么,干什么非得跟来?敬佩贾大夫妙手仁心,说出口才能叫他知道啊!”

    吕不害孱声擦汗,“我有手有脚,闲了要生锈,不能白白活下来。”

    “我大师兄回家不久,他比我慷慨,若有高丽参,必定分你一条尾巴!”贾真意诚心诚意空口许诺,“话说回来,这晏判官当真是个有头脑的,那么大的粥棚,半点不乱,特意吩咐男女异爨……不枉师父救他一命,值了!”

    流民渐多,察子武备日增,绛衣木梃,早晚巡逻京郊,严防有人生事作乱。开封府设棚施粥,辅以僧道救济,北民纵饥,别无他物可食。

    吕双双发完败毒散,脸颊通红,蹦跳跑来说道:“哥,他们夸我!”

    吕不害将她鬓发掖至耳后,绑牢手腕红绳玉蝉,“急什么?哥有事,你待会同贾大夫回去,休要到处乱走,当心叫人拐了。”

    吕双双乖巧应是,腼腆一笑,试去攥贾真意衣角,后者浑然未觉。

    野葬冈不见天日,向无人超度,吕不害影身钻进桑树林,已是午后申时。

    他心中惴惴不安,叫道:“我知道你在,快出来!”

    老鸹嘶叫,满地残躯,尸身臭败无人殓。

    吕不害躲在阴翳里,暴一头冷汗,忽听远处有人叫唤,声音缥缈不定。他的左肩猛受一拍,鬼怪笑咧咧从右肩探出头。

    他二话不说,登登登连退三步,坐地压断一截大腿骨。

    谢皎倒吊于树,环臂抱肩,鬓发晃悠,问道:“胆子呢?”

    吕不害涕泪交加,抽噎道:“太……太饿,吃了。”

    她继续倒挂垂荡,及至高处松腿空翻,轻盈似秋千落地。谢皎拉起少年掸去土灰草叶,怪道:“花大夫没给你买赤豆饼么?”

    吕不害道:“双双爱吃赤豆饼,全留给她吃,我不碍事。”

    谢皎道:“小麻子,你不吃饱,怎么有力气保护她?”

    “我亲眼见过他们吃死婴。”

    谢皎一顿,吕不害复道:“当娘的不愿丢尸弃骨,还会被人活活揍死……双双必须吃饱,吃饱才有力气逃命。”

    她一时心软,弯腰将少年揽进怀里轻拍脊背,吕不害裹在异香之中,肺腑间尽是黑沉沉的梦。

    他自觉羞惭,梗脖子倔道:“我不是小麻子,我会长成男子汉,别老叫人小麻子!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消息全都打探清楚,谁也不白吃你的!”

    “这就像个男子汉了,你倒给我讲一讲。”

    “放开我!”吕不害挣开她,整衫正色,“今早皇城司只出来一架马车,我追去桃花源,看门狗狠踹我一脚,我也咬了他一口。”

    “嚯,贸贸然与狗打架,你可知那桃花源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穷叫花子去不得么?再难缠也是女人,谁似你不男不女!”

    话甫落,他便知错。平心而论,谢皎容貌俊丽,未尝作男人打扮,但其行止不拘一节,骨子里透着野气,望之不似好人家的温儿顺女,非得在泥里滚过一遭才能有此神态。

    她看人的眼神,吕不害直觉只在屠夫铺见过。

    谢皎下意识啃咬拇指,心里琢磨道:“傅宗卿尚留宫中,想必正陪官家,不会耽误我的大事,只要不惊动开封府即可……华无咎真看不出,三条腿没好全便着急去秦楼楚馆,我是再不欠他什么人情了,日后大可以放心翻脸。”

    “我这边早已准备妥当,敢立血誓,决不会拖你后腿,”吕不害鼓足勇气,“你……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自保?”

    “东京不便施展,我的本事,山野里才能奏效,可不止自保这么简单。小心保全自己,待我回来就有粮食可吃,到时候敞开肚皮,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不求别的,只要能吃饱。”吕不害低头避开她的眼。

    谢皎大笑,撸他毛茸茸的脑袋,暗道:“不止你们能吃饱,我要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舍良田,不必沦为无家野犬。谁也别想让咱们饿肚子做牛做马。”

    紧口布袋兜头砸下,他打开一瞧,内中满满当当的香药脆梅,甜香透澈,再抬眼不见谢皎踪迹。

    吕不害既忧且喜,忐忑扎紧带子,两耳风动,忽闻十数人接踵而至。

    “就是此处,晏判官明鉴,再不会有错了。”

    那人头戴木枷颤声道。

    晏洵不知札子被截,身先士卒,率领开封府衙役扛锨带铲,拉着太平车,雄赳赳钻入老林来掘傅偲师徒尸身,以证王黼童贯鸩杀之罪。

    吕不害心一紧,蹑手蹑脚矮身遁去,想道:“亏她去得巧,我得谨慎,更不能在此关头泄气。”

    城外十里,黄昏渐深,官道坦途还剩一行赶路的押纲车队,蜿蜒如蛇,满载鼓鼓囊囊的麦袋。

    待这十数车粮纲入京之后,今次夏税就算收罄,中秋重阳一过,便是富饶无忧的大年节。

    运粮官心宽体胖,仰卧末车小憩,梦中正要翻行首花牌,冷不防咣当撞壁,额头留下一块青斑。

    黄粱梦醒,他窜下车,闷头往队首冲去,不言不语,劈手刮了车夫一个大耳光。

    “小人冤枉呐,”车夫捂脸委屈,“官人且看,前头路塌啦!”

    运粮官定睛一瞧,官道前方横亘七八株焦木,路面崩裂,辎重绝不能过。他霍然想到附近有条乡民踩出的小道,立刻咬牙催促道:“换小路,赶快!”

    车队后退,拐入道旁蹊径,宽窄恰能容其过。

    乡人龟行于前,运粮官见状扬声问道:“老丈,头前大路有是没有,能去京城么?”

    白云道布衣芒鞋,身背竹篓蹒跚而行,篓中堆满野果。他左手提二指长青蒿菜,右手拄杖,耳沉不闻辘辘。

    他直问到心头火起,白云道适才老神仙一般,悠悠答道:“有人在的地方,还怕没有路?”

    运粮官啐了声,指挥粮车一路进发,誓要在城楼闭门前进京。皇城司守卫雁过拔毛,佛面剔金,甜瓜啃到青州府,没二两油水真不好打发。

    暮烟四起,林间鸟鸣,这条小路直通通的没个分岔,虽说颠簸,好在不会失途。

    运粮官抱头一躺,非得再续前缘,看清京城头牌是个什么货色。他忽听驴骡咴儿叫,粮车刹止,登时弹坐怒吼:“这回哪个冤枉,来吃老子铁砂掌!”

    斗篷人头顶黑笠,背对诸卒几丈远,大马金刀拦在路中央,笠尖蜻蜓停立。

    “哟,这是作甚,打劫还是问道?”粮兵扛一条棒,抖索两条腿上前,嘻皮涎脸,“痛快一句话,官爷陪你去林里练几棒厉害的!”

    “京畿饿鬼,问官爷借粮。”

    一手叉腰,一手支刀,谢皎从容回身,站似一尊杀佛石像,蜻蜓薄翼透光不移,须臾振翅而去。

    日薄西野,道狭且暗,入眼只有一副细骨。诸人见她细白面皮,粗声诨笑道:“哪家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莫非看了侠盗话本子,这就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官爷说笑。”谢皎不卑不亢,“城内米麦溢仓,城外饿殍遍野。这几车虽是粮纲,最终不免捎进米行私库,大方借我如何?”

    兵卒哗然,运粮官刷一下抽出佩刀,指她吼道:“大胆狂徒,满口胡言乱语!”

    “四海无闲田,农人犹饿死。”谢皎胸臆鼓胀,言辞滔滔一气呵成,自觉快意至极,“收粮于民,自当还粮于饥馑之人。谁是英雄不敢说,我一人拦路,救人活命,决不似尔等各扫门前雪,一衙门装作狗熊!”

    “哈,大哥,她怎么又疯又傻?抢个粮食头头是道,莫不是耍咱们消遣?”

    道旁林野之中,草寇乌压压蛰伏,青巾包头捂脸,刀斧锋刃,俱皆涂墨染黑。

    为首的刀疤眼目不他顾,悄声道:“睁眼瞎!你懂个球,这叫名分大义,师出有名,咱们劫粮占理。”

    副寇招风耳大字不识一个,哪省得其间道理,讷讷挠头道:“做贼的,要哪门子大义……粮食抢来,当真分她一半?”

    粮垛厚实,如若尽劫,足以饱中秋。这帮流贼原是各地末民,入京拉车扛货,尤乞挣钱回乡搭房。孰料东京难活,手脚不老实者,便自结成队做些偷摸行径,又打不过地头蛇,乃至于落草为寇。天为盖地作席,出城劫道且为生。

    “老二,跟我多久了?你大哥哪里像活菩萨,上门便宜不占?”刀疤眼双目生饥,腥笑道,“一身水肉,她敢来找咱们,大哥就没准备放她活着走。”

    时辰将误,私纲被人撞破,运粮官怒极下令:“诸将听好!一刻之内,本官要他狗头当球踢,先奉者赏一贯……不,两贯大钱!”

    虾兵蟹将奉命围前,最前头的乡兵噗地吐口浓唾,歪嘴起哄道:“草寇也想讨皇粮,官爷哪里像活菩萨?小鬼头,妄自托大,小命要葬送在这里喽!”

    谢皎抬头,耳目醒觉,黑笠之下并无惊慌。她早知对方不会借,怒意似涟漪泛起,成涛成潮啸聚,沛然倒灌使天地击拍。

    杀人之事,以刃与政无以异也。活人之事,以嗟与刃无以异也。

    “那在下,只好打劫了!”

    斗篷遮天蔽日,旋飞如黑莲,长锋一展,潮鬼刀挟雷奔来。

    流贼见信蛇行,乌泱泱地呼喝杀拢。黑笠碎半,刀兵沸然喧天,红日尽没,荒林四野刹那入夜。

    以寡击众必在暮,龙蛇蜂起于途。

    斗他个天翻地又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