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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八章 明光

    “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敢死,求大王放我一马。”

    运粮官跪地求饶,周围乡兵死伤各异,活口一概缴械。

    十数车粮纲尽由流寇接手,招风耳清点毛粮。谢皎惟恐他手脚不干净,寸步不离盯守,招风耳见她方才杀人不眨眼,猛踢石子,敢怒不敢言。

    刀疤眼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一剑捅他个透心凉,咬牙附耳道:“老子最烦你这种小皮雀,有权鼓噪上天,失势便不要脸。你若骂我几句,兴许还会放你独活。你求我了,老子非要你死不可。”

    “我说了,留下他背罪,谁准你自作主张!”

    刀疤眼回头,谢皎神色愠怒,横眉倒竖,衬得眼目如星。勾动他心底幽火,平素见不到这样好的样貌。

    他霍然抽剑,嗤的一声,运粮官心口血奔泉涌,往前仆倒,周身黄土洇红。

    “你算什么东西,却要老子听你吆喝?”刀疤眼眈眈,“细皮滑肉,今夜便叫你有来无回!”

    “你这就反水,不多等一等?”

    她全然不惧,甚至短笑嘲他。刀疤眼一愣,狐疑道:“你想怎么?”

    话不及落,谢皎飞身废人刀兵,逢手便砍。及至看押乡兵的匪寇察觉断腕,地上已落两只残掌。缴械乡兵原本抱头瑟缩,见贼内讧亦是愣住,一时没了反应,呆坐在乱刀散箭之中。

    谢皎使鞋尖一踩,短刀翻空而起。她抓握刀柄掷还于人,喝道:“去,报信!流匪劫粮,运官暴毙。”

    那半大小子接过刀,两腿打抖站起身,心一横撒腿便跑。余众争相效仿,俄顷逃窜精光。

    “操,谁敢跑!”招风耳气急败坏,突叫一声抱头仰倒,指间鲜血直流。竟是那小子投了尖石,划得准而狠,也叫他做个伤疤眼。

    这帮流寇本就以寡击众,眼下废者号啕,怯者战栗,怒者摩拳擦掌。乡兵却如泥牛入海,四散而逃,林野难觅其踪。万一城内着人来缉,区区十数名蟊贼,绝对来不及拉藏所有的粮车。

    刀疤眼怒极,当头一剑朝她砍来。谢皎横刀以抗,连挡三砍,剑身铿然断成两截旋飞。

    他拉纤出身,一身牛劲,拳脚功夫亦不弱,连击三拳直仆谢皎面门,自认女人护脸,向后仰去必定下盘不稳,只须扫腿擒倒,泰山压顶,就地办了才解心头之恨。

    拳风虽重,三击皆空。

    谢皎全不嫌吃土,就势仰倒翻滚,麻绳如蛇,直擒刀疤眼的脚踝。

    恶汉绊跌在地,手脚被缚,滚出四五丈去缠成个蚕蛹。她沉气拖拽五六步,投绳上树,右脚蹬树干蛮扯,咬紧牙关不敢泄劲,竟将他倒悬一人多高。

    一切尽在顷刻之间,待诸贼醒悟,刀疤眼那一副粗脖子,已因筋脉逆流而涨红。

    谢皎气喘吁吁,撑树朝诸贼问道:“杀过鸡么?”

    招风耳抖索胆子,“杀过,提脚吊起来,割脖子放血就是……”

    刀疤眼吼喝如雷,招风耳猛不丁咬舌,蓦然惊觉,摆手道:“不会不会,可不敢动这只鸡啊!”

    流寇因利而聚,自然也能因利溃散。老大年年有,粮食可不多,吃不完还能卖,那卖了老大也不妨事。余贼顾不得救他,自保为先,争去推抢粮车,谁抢到就是谁的。

    “慢着!”

    谢皎抽刀,贴放在刀疤眼的脸庞,“我改主意了,粮车留下,要走空手走,否则形同此发!”

    刀疤眼蓬发立断。

    她虽悍不畏死,那十几个恶寇却也并非吃素长大。他们手上都有人命,见这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断人财路,顿时心生歹念,拾刀握箭围猎过来。

    “哔——”

    哨声刺耳,吕不害高立坡头,鼓腮成鲀。他的身旁站着一名长髯老者,四方流民闻讯潮至,揣着布袋子,乌泱泱地漫过林间道。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招风耳愕然,舌头一拐,磕巴道:“这……这哪来的穷叫花子!”

    自然是北方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南逃的饥民。

    三府与辽接壤,两国靖平时榷场交易无碍。若相龃龉,便须提防辽贼趁机作乱,人人练就击梆本事,为求保命,聚散如烟不在话下。

    镰刀簸箩尽是武器,叫花子面黄肌瘦,却不妨碍身手矫健。当真论起来,辽贼可比宋贼要凶恶得多。人一饿胆子就大,成王败寇,还不是赌一条命么?

    刀疤眼一瞧,大事不妙。招风耳战战而退,吕不害从背后扑上去,麻绳绕颈收紧。

    饥民未必不敢杀人,只是忌惮,何况这伙流贼远不及辽贼决断,同甘尚不能够,又怎肯共死?有此一日遇到真正饱煎饥火之人,自然沙散握不成拳。

    林间道鸡飞狗跳,霎时间尘土弥天好不热闹。

    “十车粮!人人得而分之,能装几斗装几斗,不得多贪,内斗致祸!”

    长髯老者面若红枣,一张脸酷肖关二爷,本在地方做过乡绅。他老人家吃饱,大概就是庙堂里关二爷那副神武忠勇的模样了。因此,瘦关公出言颇有分量,他做主能服人。饥众各不相识,却无一个人胆敢闹事。及至贼寇就缚,大家欢天喜地张开百家袋,兜装粮食。

    胖小子肚皮饿得高胀,顶起麻衣,好比怀胎十月,摩挲麦袋笑道:“毛粮好,毛粮能过油水。”

    吕不害见他四条麻杆撑持鼓腹,风能吹折,雨能打透,端详不出疯傻,默不作声去找谢皎。在僻静处,挨着她抱膝坐下,闷闷不解道:“出一滴汗,得一颗粮,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皎倚树,两指扣压石子,瞄击三丈外刀疤眼倒漏的肚脐。她连弹数子,使其暴嗷如雷,多半是气的。

    “不然呢?”她漫不经心。

    “春种秋收,这是天理。逃难不说,丰歉另论,一滴汗摔成八瓣,怎么到头来咱们却吃不上饭?”

    谢皎正视他一眼,答道:“咱们没有土地。”

    “没有么?”

    “有么?”

    “画押租地不算?”

    “那是乡绅士大夫的土地,不是你的土地。”

    吕不害怔道:“我也能有自己的土地?”

    谢皎直腰舒展腿脚,踮足去够夜空,身似春枝挺拔,“谁种粮食就该谁吃,谁流血汗出力耕作,土地就该是谁的,这叫民本。”

    吕不害向未敢想,脑中春雷唱过,直觉这道理真是惊天动地,撕开夜幕独独给他裂出一道光。

    他一时想痴了,半空不知何物飞来。吕不害哎哟抱头,眼前片晌金星,野果骨碌碌滚止于树根旁边。

    ……

    ……

    白云道人背着空竹篓,悠然踱近。老道行事无端,林檎啃得咔嚓响脆。谢皎当即恭敬行礼,正色道:“多谢老丈指引明路,示人活命。”

    “这是明路?”

    “莫非还有他路可选?”

    白云道摇头说:“你潜身暗处,尚未踏上真正的明路,不知仁义深浅,怎能识得行藏去留?”

    谢皎脸色渐凝,大指咔嗒顶起刀镡。

    “六道之路不因人指而明,乃是自然生发,是所谓天道自然。我道你骨清可度,如今看来,不过斗大棒槌,真是好一场误会!”

    那老者见她面色微寒,对自己的戒备半分不掩,哈哈大笑道:“罢了,我问些其他。小棒槌,老夫循八卦盘而来,只为了结一桩百余年的因果。好生听清楚,七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名铁笛黑衣女子?我与她有旧,数寒暑不见,行将就木,愿访故友作别。”

    ……

    ……

    铁笛黑衣甜水巷,滔天大火。

    “你想活么?”

    我……我想,我想啊!想得五内俱焚,恨不能手刃仇人立死!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比你哥哥要狠,绝不愿随我流浪江湖。”

    不,我不去,江湖离庙堂太远,我宁死也不做废人!

    “但你要牢记:毓贞将她骨血托付于我,带你逃出生天,是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天日之下,而不是苟活。”

    碎光片羽脑中毕现。

    ……

    ……

    “晚辈多有得罪,竟不知道长与我渊源至此!”

    谢皎压回刀镡,行过一礼,“不瞒先生说,晚辈这七年来也在找她,只是苦于天地浩大,早与那名前辈阔别甚久。我二哥或许还跟在她身边,迄今音讯全无。”

    白云道喟叹:“我找不到寻她的路了,既有一面之谊,老道不妨指点你几招。”

    谢皎忙道:“愿闻先生垂告。”

    “大道遍乾坤,流光一弹指。”

    话罢,白云道翁袖袍生风,通身鼓振,遍处吹杉走叶。谢皎曲肘掩面,不能近前,叫道:“晚辈不懂,请明示!”

    四方抵定,杳然无所踪,既为风云拥去,天上咕咚掉下个林檎核。

    吕不害醒透,俯身拾起那只林檎核,“你怎么砸我?”

    “方才他说那些话,你还记得几句?”谢皎陡然抓住他的双肩,心中忧喜难定,“老牛鼻子念的什么哑谜?”

    吕不害狐疑四顾,试探道:“方才还有旁人在么,真不是你砸我?”

    谢皎一怔,往四下一望:诸人按乡籍分割完毕,踩着满地的麦壳,悉数整装待发,谁也没因大风鼓吹而须发冲冠。

    瘦关公因问:“这几个贼蛮子,是杀是放?”

    谢皎强定心神,答道:“押纲队回城报案,天亮必定有人来捉。跑了一批,死了一批,生擒一批,不妨拿生擒的这批人交上去抵数。”

    吕不害道:“若有人盘问,就说绿林内讧,数百蟊贼自相残杀,粮纲也被他们劫走了。”

    瘦关公踌躇道:“咱们说的话,官爷能信?”

    谢皎把吕不害拉离身旁,与束手就擒并且贼眉独眼的招风耳并置一处,问道:“谁能不信?”

    瘦关公顿悟,捻须赞道:“老夫信了!”

    他转朝众人喊道:“休要喜形于表!要淡然,粮倾于前而面不改色!”一哆嗦,想就心疼,“要义愤填膺,苦大仇深,惨兮兮的!”

    他兜头掴胖小子一掌,后者果然不再傻呵呵的,哭丧着脸,自去押守蟊寇。

    “走,咱们回去饱啖一顿!”

    谢皎吆喝,诸人窸窣应是,扮哭暗喜,押着招风耳一伙小贼归棚。

    她抬脚离开,只顾思索白云道人指点的招数。这帮后生嫌刀疤眼嚎叫得太凶,谁也不愿近前,放他下来。

    胖小子懵懂无知,解开绕树粗绳,拖行刀疤眼返程。贼头子蹭薄了肚皮,一路骂骂咧咧。

    ……

    ……

    长松之上,天盖苍苍。三人不踏红尘世,栖踞林海静观。地火如萤,流民抱肚藏粮,蚂蚁一线蜿蜒北去。

    “老道,你真在世上有旧相识?”黄龙僧横肘一捣,“莫非是个烂柯人?”

    白云道左投甜枣,右使竹杖击他戒疤,“装一佛像一佛,和尚多嘴,不是上智之人。”

    竹杖可不好吃,黄龙僧闪头扬臂,五指抄兜甜枣。他擦两下禅衣,咔嚓大嚼,仰躺林梢道:“人在有情世间,心怀西方净土。心不放逸,自然口无戏论。今夜见你不寻常,这才如吞一枚热铁丸要吐。”

    来鹄生笑骂:“和尚赤手爬宝树,法眼遍照天下,今夜看来,想必见地甚高?”

    银汉尽涸,黄龙僧闻言跏趺指天,压坐枝梢如坠一珠,九阙风荡荡,面色从容不改。

    来鹄生与白云道两两相觑,肃然洗耳听他吹大法螺:

    “天龙八部众,天众、龙众皆缺,世道不妙,只怕井中捞月一场空。”

    白云道怪道:“六龙如何护法济世?”

    “所余区区六部众,怎堪并世称龙?运数不足,难成大事。”

    来鹄生疑道:“当真天命难改?”

    “除非神通戏法。”

    海潮音曼曼,白云道本自深思,忽指西野一角。僧儒齐望,红气烈焰自地面升腾而起,磅礴莫御,窜天直射云霄。

    地火自生,光夺黑天。

    黄龙僧怔疑间,来鹄生了悟如闻雷启。他傲然扶树,肉身当风为帜,振臂大笑指那奇光道:“和尚看见了,这就是神通戏法!起地光,破天障,见龙在田,六合颤抖如万象夜奔。你说世上没有龙,何不让六部众变化成龙!”

    转瞬功夫,星火燎原。河岳赤流似泼天幻术,热风低吼,大势已蓬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