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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章 龙现

    “晏判官也认识谢皎?”

    贾真意醍醐灌顶,终于找到救星,立刻举掌自白道:“谢察子常来馆里抓药,小的与她略有几面之谊!若查叶霜海,一并传鞫谢皎绝对不会有错!”

    “何以见得?”

    “死生之际挂念的名字,必与旁人有所不同。如果他二人当真勾结,只抓一个岂非纵虎归山?何况谢皎女流之辈,抓也容易,难说不是同犯!”

    晏洵怒道:“贾真意!你莫非以为自己现下脱了罪?好心做坏事,你就能没错了吗?”

    贾真意急于撇清罪责,一时哑口结舌,心想:“我出于好心,何错之有?”

    “此案甚重,明日定会惊动诸司,彻查大白天下。尚未定罪,何来鞫讯一说?你与她既有几面之谊,难道不知疑犯但入大理寺狱,免不了要受刑?”

    钱可够花,饭可够吃,夜来能否安眠。生了什么病,遇到这样人。

    吕双双服罢解毒丸,攀听在旁,忽道:“她是好人,你干什么提她?”

    小儿出口无邪,晏洵冷睃贾真意。后者一把搡倒吕双双,欲哭无泪道:“难道我是坏心眼!”

    假哥哥到底不比真哥哥,她抹眼啜泣:“我疼,我害怕,把我哥还来。”

    晏洵弯腰搀她,余光一闪,陡然伸掌接住迸落的火星,紧紧攥灭在手心。下三寸便是透亮油洼,他脑中嗡地滂沱,想起甜水巷大火,舒掌鼓出一枚刺痛小泡。

    风向变了。

    不对,不对!他霍然起身四顾,风里有焦味!

    “剁了,醢了!一群贼囚,都站住别跑!”

    吴义甫挥掷火把嘶吼,情势丕变,棚地里的脚步,有如乱沓奔注。

    坑中奄奄一息的人,服药难挽残命,流民终于谁也信不过。他们结臂成锁,悍厉难当,一波波直往外撞,被践踏者惨叫哭号。

    开封府皇城司不分你我,顷刻间尽被怒潮狂海冲得稀巴零落。

    “双双!”

    这叫声极短,极尖,极怖惧,偏能越野直达耳中。

    “哥!”

    兄妹心灵相通,吕双双捷足脱走,没身人潮再不见踪影。

    在这短锐的一瞬间,晏洵循声,缓缓扭头望向潮水大去方向。他越过黑压压的地狱变相,茫然四顾失途。窒息之际,一颗心脏乍然死而复生,晏洵睚眦将裂。

    “皎皎!”

    这叫声极短,极厉,极怖惧,未能直达耳中。

    河汉之隔。

    毒火呼啸坠落,以人为薪,麻油泼燃旷野。

    劫粮之事雀跃刀尖,后生们穿石越溪,原本掩不住欢喜。经行巨林之后,赫见冲天红光,又烈又旺,烧得覆地翻天。

    “双双!”

    香药脆梅星散,吕不害摧肝裂胆,一脚摔下原野,头也不回扎进火海。

    饥民骨子里有燕赵血性,发疯一般奔向流民棚,愤怒至极,十指紧抄笸箩,朝手握棒梃的公差狠狠砸下。兵铁横飞,共赴炼狱,肉身为垒抓土为刀,不惮同根相残。

    “这是什么世道,做爹的给儿子送葬!”

    “要死一起死,跟他们拼了!”

    “死也拉个人垫背!”

    “娘,老娘啊!”

    麦谷无人问津,百家袋豁口大张,风卷火延,须臾化作黑烟。胖小子涕泣兜衣捧抢,恨不能割肚存藏,做个饱死鬼,被押解的蟊贼们当场逃之夭夭。

    “你本是调虎离山的诱饵!”

    瘦关公涣然彻悟,他饱使枯力,将怀中的百家袋掼到谢皎面前。金谷如雨迸溅淋漓,贴颊而下,划得她眼角生疼。

    “先引走少壮后生,接着烧杀老幼妇孺,谁也没漏算。到头来一网打尽,终究是一丘之貉。”

    老眼浊目将她从头剐到脚,瘦关公叹道:“早闻京城水深,不想你竟歹毒至此……竖子现身蹊跷,分明不像会平白襄助穷叫花子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早该料到,老夫早该料到!”

    谢皎一言不发,眼角渗出细微血丝。她闻声低头,茫然打量自己的好手好脚,登时金针刺脑大悟:今夜所着虽不免溅血,却是一身好履好衣!

    “大功告成,眼见我们朝刀坑里跳,你怎么假惺惺的不笑?”

    她心道:“错啦,错啦。”可要挑明哪里错了,却如身堕五里雾中,实在说不明白。

    “原来是个蒙在鼓里的骗子……哈,哈哈,是我葬送父老性命!”

    瘦关公抽搐流唾,也不神武,也不赳赳,咬长髯抡起瘦拳,去救他南逃半路结识的老来伴。

    暴乱之中,吴义甫劈刀怒吼,谎称壮胆道:“抗命者杀,我有官家旨意!”

    “若是官家旨意,那就先杀了我!”

    瘦关公单骑入阵。

    临崖挤人,恶语伤人。冤深潮海,因果无药可医。

    ……

    ……

    哧——

    谢皎呼吸滞重,鼻翼翕动,吐纳煎熬如年。

    呼哧——

    她四肢灌铅,丹田涌火灼腭。

    子死父葬,爷娘烹汤,毕生都作一把火飘送。予之一而夺之十,这天下间的事,怎么就非和自己想得不一样?

    “嗤!”

    “皎皎!”

    两声并耳,谢皎痛扑跪地,鲜血喷吐一丈远。而她背后的刀疤眼横剑未收,狮鼻翕张,咬紧腮帮大快道:“连老天爷都不帮你!”

    左肩至右腰一道长痕,谢皎因痛崩醒。她扯断佩刀系扣,撑刀不倒,蛊脉泼剌大热。

    谢皎咯出血沫子,冲开哑口道:“是你?咳!贼老天……向来……咳咳,不帮我!”

    “是我杀你,是我杀你,天罡地煞杀你!”

    刀疤眼杀过悍匪,却不曾斗过此等女夜叉。一番遭遇吃瘪,他早已断定谢皎非池中物,与自己招徕的半路贼决不类同。刀疤眼兴奋不能自抑,两眼贲突,举剑垂对她鼻尖,激起了好胜斗勇的杀心。

    “东京城空好看,没甚可留的。我斩下你的首级装进石灰函,千里赶赴淮东,赤膊投上梁山泊,老子也能做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好汉?”

    谢皎忽笑,笑造化弄人。她三两下拭去嘴角淋漓,咧出一张血盆大口。

    “你知不知道,我在淮东做什么营生?”

    他伺伏许久,这一击用尽蛮力,剖心裂肺,纵是背甲也能断破。绝不可能有再站起来的机会,何况她肉骨凡胎。

    谢皎缓慢直起腰,颤身走近。刀疤眼倒抽一口冷气,退了半步,叫道:“你是人是鬼!”

    “吃过人么?”

    忖度之际,攻守之势易换。刀疤眼却两腿发软,没能如言乍胆,一鼓作气斩下谢皎首级。

    “没吃过人,也敢提梁山?”

    谢皎疾步渐驰,踏一地红翳,背后暴火烈风,穷尽了地狱变相。潮鬼刀疯鸣斜挑而上,砉的一声,恶汉右臂削飞。孤光冷冷,十数刀穷追猛斩瀑下,灼她一头一脸红斑而白目不移!

    “我昔日在淮东,亦是亡命之徒。”

    她嘴微张,血泼腮角入口,甜如甘露浆。

    ……

    ……

    相国寺,菩提院禅房。

    大慈方丈倏忽睁眼,饮光本在一旁换茶。梵呗声忽止,三文钱手串藏在胸口,他回头时险掉出前襟。

    饮光往左心掖了掖,见掌门住持修行乍乱,上前关切问道:“师父哪里有恙?”

    “老衲无碍,你出去瞧瞧。”

    饮光出门四顾,蓦然惊呼道:“啊,师父!西北方怎么烧破天了!”

    何止烧破,红光大盛,天都要塌了!

    “龙之六位,各以时成,死生始终乃天道终始。

    “龙不可思议,佛不可思议,众生身不可思议,乃至世界不可思议。

    “飞天夜叉,海底龙蛇,四生九有,八难三途。护持正法,不惜躯命。天命天命,天所赋何命?”

    雷光乍现,禅房一壁白霜。一百零八颗念珠急拨如雨,大慈方丈喝道:“去!”

    锁链崩断,噼啪迸射满地的佛眼菩提,他缓缓吐息道:“吩咐众比丘,加诵往生咒。另请观音院众僧箪药壶浆,出城,救人。”

    “师父,皇城司守城,不好应对。三更一点闭城,诸位师兄来得及赶回万胜门么?”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过去佛不可不燃灯照世。无怖,无怖,神与龙契也!”

    饮光面色一凝,应声而退,跛行返至观音院外。精舍木鱼琅琅,宝冠金刚立身作愤怒相,风雨前夕,诸僧燃灯念呗。

    他顿足未入,自嘀咕道:“慈能与乐,悲能拔苦。西北方究竟怎么了,竟能够让大慈师父两条眉棱重逾千斤……莫非是六龙出世?”

    佛弟子直目不瞬,千尺高空外,那赤光蒸腾滚沸像个龙形,刚拙古朴,却只有一足。

    “老瞎子说过,这叫夔龙,是群龙之主。”

    与此同时,玉清神霄宫。

    太极八卦观星台上,冲和子昂首望龙,踏九二乾卦,一袭道袍猎猎。天门大开,照见八荒惨白,五雷符随风卷挟飞向赤穹,道童掩面不能近前。

    “时乘六龙以御天,介然,你在天有灵,可看到这第一条龙了么?”

    他喃喃。

    “谁被唤醒,谁会震惧,谁又会振臂一呼,唤醒更多人?”

    ……

    ……

    “晏判官别去,你这条命远胜他们珍贵,怎么能自己找死,竟往阎罗王那跑!”

    浓烟翻腾,老苍头怒斥晏洵执拗,强使一双铁臂把他锢出刑场。

    天地洪炉以造化为工,晏洵眼睁睁见谢皎离他越来越远,刀山火海,不知生死,痛声道:“谁又天生命贱?”

    身为判官,他无法迟疑,振臂一呼,反足奔赴火海。

    “开封府,随我救人!”

    谢皎逆流而上,拖着苫布罩往火心去,须眉燎黑不觉。她遭逢火人便上下扑打,直把对方从鬼门关抢回来才复续深入。她步踏无生,疯癫无两,神鬼概不能拦。

    “小麻子,咳!小麻子……”

    她一边奔走,一边暗想:“如果当年,也有这么一个人不顾性命来救自己,如今一切会否稍作不同?”

    这空想虽无裨益,到底叫她有梦消磨,甚至从巨大落差中尝出一点割舌之甜。谢皎又咳几声,剜喉之痛,原是逆血上涌。

    其时不及多想,已见了焦黑斗篷,缩成圆石大小,像一只裸露在外的胞宫,拢成一堆哑火在烧。

    几丈外,玉蝉裂坏,胞胎头朝玉蝉。若依十岁之龄,走完这短短几丈路,只需区区七步。

    豆在火中泣。

    谢皎轻轻啊了声,继续往前试探,喊道:“你们兄妹躲去哪里了!”

    空空荡荡。

    “我带新麦来啦,磨成面蒸馒头,大馒头!白请你们吃!”

    再无活人。

    焦烟呛嗓,谢皎呕咳不已,她拖着破烂苫衣,大一声小一声地胡喊。一会儿二哥,一会儿麻子,失魂落魄,全不知在乱讲些什么。

    穿行小半里,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原地,死躯劈啪炸燃。

    谢皎爬上高坡坐定,潮鬼刀怒掷丘头,荒腔走板哼起浙东小调。

    筋脉窸窣作响,烧伤割伤之处血肉翻滚,一忽儿的平整如玉。即死即生,即伤即愈,阎王不留鬼神难收,徒着人身画皮。

    皮肉复好,痛却一分不少。她忽然泪如泉涌,怎么样也止不住,喉中迸出嘶鸣的婴泣,哭了一阵子,兀自念叨:“我带足粮食来,饿极不用逼迫自己吃人,一样能活下去……”

    饥寒交迫时,往往离死很近,也离死很远。

    一个人如果长久无饭可吃,必定会想方设法寻隙求生。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铤而走险脱出教化来得自在。

    她以是活。

    儒教延火千年,悉知忠孝人伦以为庇身之所,固不能尽庇。何以狠心弃绝是非,无异于禽兽之后,仍然溺毙于苦海无垠之中?

    众以是死。

    “做什么人呢,五谷稼穑这样苦,还不如做个死人一了百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谢皎啊谢皎,你一个泥菩萨,自顾不暇,干什么去管别人死活……

    “哈。”

    一声长叹,谢皎失力仰倒,汩汩冒泪,空茫闭上两眼,太阳穴青筋鼓跳。

    她还被埋在政和三年除夕夜的大雪之下,大雪沉坠积陨,像是能埋葬她所有的狼狈,只要压碎这一身铜皮铁骨。

    ……

    ……

    叮咚,叮咚。

    她心道:“皎皎你听,甜水巷的风铎接你来了。”

    “委屈么,不甘么?你总不长记性,一次惨过一次。”绣履缀铃叮咚晃荡,由远及近盖过烈火劈剥的声响,脆如山中清泉,停在她跟前。

    谢皎下意识舔平皴裂的嘴唇,心道:“我快要烧起来了,烧成一把灰,就这样飞去蓬山,不受天鬼人三堂会审。”

    “信你时你是英雄,不信你了,转眼沦为罪魁祸首。费尽谋算,自蹈死地,难道就为这么一帮人?真是可笑,除我之外,天下间分明找不出第二个人听你辩解!”

    那少女戴着一张黄金四目面具,素手冷如黄泉水,拂开谢皎的额前乱发。谢皎一哆嗦,却被她钳住下颌,同时闭锁眼关,四肢百骸中冷气蛇游蔓布。

    黄金四目的面具背后,一双冷眼上下打量谢皎这副尊容,“苦海泅渡者不知凡几,若想上岸,只有自渡。你终究帮不了任何人,也不是什么救世主。”

    天道不近人情,但绝不会似此邪魔。谢皎本已心灰意怠,此刻忽觉上当,非要生出逆骨与她作对,挣扎低吼道:“不对,不对!就算是天道,一介变诈禽兽,它凭什么定夺我的命数死活!”

    玉梅雪柳玲珑作响,那面具少女听到天大的笑话,脆生生直笑。黄金四目化入脸中,当场长出一张活生生的人脸。

    华无咎按住谢皎头颅,垂首凑过来一张冷冰冰的脸孔,强哺满口毒酒,仿佛渡进来一颗冷冰冰的心脏。

    谢皎目不能视,只觉天沉雪塌,压得皮骨吱吱叫唤。她抬手摸寻唇角,猛扇了他一巴掌。

    那人偏过头,喘息间又变化一张新脸,笑问:“你说它凭什么?”

    晏洵高高举起匕首,对准谢皎的心口。

    “人也只是……禽兽而已!”

    短短一瞬间,变幻过无数鬼面。混沌至终,一个谢皎深陷火海,另一个谢皎跪坐其上,高举匕首朝她心口狠狠扎下来!

    刃尖刺破前襟,护心镜陡闪。鬼影目盲之际,谢皎顷刻赤掌拦刀,细流自手腕涓涓而下。

    她呛尽冷气慢坐起身,咬牙同其角力,一反颓势道:“是你……你又来杀我,总不长记性,我一次也不会叫你得手!”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海,火海自枯竭。

    天不容我,翻了这天。地不载我,覆了这地。断天四极,破地八脉,北斗移南辰,甘以此身为柄。

    “铮——”

    九天风雨大作,万钧雷霆咆哮灌耳。谢皎霍然开眼,拔刀劈向魑魅魍魉。后者难撄其锋,怔愣间沃化无痕。那潮鬼刀淬了魂魄,一下耀如白电。

    “天不遂我愿,但一切决不该如此。我还不想死,人世间谁也杀不死我。你更不能,琊之!”

    无边火海,抱刀以浮,不痛则不活,不痛极则不快极。正是此夜,她立定主意,刀不断,心不改,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

    ……

    宣和二年六月戊戌夜。

    夔龙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