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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二章 体面

    “一百三十四,一百三十五……”

    “正”字塞目溢笔,火场余烬惨烈。察子睹之恻然,舔了舔兔毫笔尖,收罗几圈下来,用尽一本生死簿,不由扭眉苦叹。

    “张大郎!这怎么算,一个还是半个?”

    小卒踢开一枚黑裂石蝉,察子闻声抬眼,一团乌球显见是孩子身量。

    张察子重重一捺,喷息道:“一百三十六,黄泉路上别回头!”

    ……

    ……

    “两百条人命,闹出整整两百条人命!”

    天将破晓,开封府灯火通明。权开封尹性情宽厚仁慈,此刻掼碎一枚惊堂木,右手尚且抖索不已。

    晏洵垂首以待,得见木碎,嘶声道:“下官难辞其咎,愿减俸阶,自请外迁出京。”

    权开封尹顾碍三大王与他的交情,一时头大如斗,喝道:“你也糊涂,什么都要赶个正巧。这原本只算皇城司的过错,区区判官,不自量力,非要瞎掺一脚!”

    晏洵不为所动,“若非下官不自量力,眼下便是两百也不止了。”

    老尹怒道:“还敢狡辩!”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晏洵缓缓抬头,两眼血丝同他对视,“下官不敢狡辩,他们敬我一句判官。”

    权开封尹恨得牙根直痒,他原本卧榻酣眠,五更不到被人拍破了门,险些惊断气。按此年岁只待乞骸骨,如今晚节有虞,恨不能生撕这头活驴。

    良久,他摆手叹道:“皇城司那帮爪牙势必挟私生怨,外迁出京反倒安全,老夫势单力薄,我是再管不了你的前程啦,写一道告罪书,求个从轻发落吧。”

    后生可畏,不如避而远之。

    老尹拂袖而去,晏洵彻夜奔波不休,一恍神几欲力尽。他撑持桌案不倒,荡出右手腕绑系的桃木葫芦,适才记起心头一角之缺。

    晏洵唇齿焦干,颈侧的黑烟未净,越急越说不出话。他哑哑几句,尽作鸹声,只好吐回心底,诸般繁难迎头而上,踉跄抬脚往天底下行走。

    府役筋疲力竭,使帽扇风,三两个人箕坐阶下,见他要走,起身戴帽正衣。晏洵示意不必跟随,做个抬碗手势,嘱咐道:“前街,绿豆水。”

    走出三两步,回头道:“钱二哥还好?”

    “判官放心,钱大郎今早来报平安,二哥双腿保住了。他婆娘哭成个泪人,吓得要死要活。”

    “小大夫如何,是死是活?”

    “这……小的不知,伤成那副模样,神鬼不认,想救活也不容易。”

    晏洵沉沉点头,应道:“救一个是一个。”

    及出开封府,恰教小太监逮个正着。

    其人锦衣绣履,牵一匹马驹,配一张郓王府腰牌,笑盈盈揖道:“小人奉候晏判官多时了,今日巳正,金明池有一场小打,难得势均力敌,精彩自不消说。三大王总念当初同年之谊,择日不如撞日,便请戊戌科三甲,一道城外小聚。听说陆仁安陆大人请不动晏判官,小的斗胆分忧。事不宜迟,阁下自当梳洗正冠,小人早备新衣,定好了香水揩背,咱们快走吧。”

    晏洵听罢这一席话,头昏脑胀,掩口直咳嗽,喉管透彻一清之后,诚恳揖道:“不敢劳烦中贵人,下官要务在身,十万火急……”

    小太监打断他道:“莫非是要面见官家?”

    “哪里,是……”

    太监哧笑道:“既非官家要务,三大王便是十万火急。晏判官但受我主青眼相待,当知好风凭借力。不然,莫说二百人命,就算折半,稍加言语,足以尽覆前名,让你下半辈子再难翻身。”

    晏洵先怔后怒,斥道:“二百人命,竟不比马球重要?”

    太监道:“死人又救不回来,何必坏了三大王兴致。”

    他稍一挥手,黑斗笠振翅而落,说是振翅,实则轻功了得。郓王府的察子神出鬼没,身形极快,与皇城司同出一脉。腰牌映照晨光,比刀更利,如视日之盲。

    “请。”

    晏洵再执拗,无非孤身一人。

    二十当头,仰见旭日初升,东京城熙熙攘攘,似从无昨夜雨大火大之忧,陷地数尺亦有金帛填埋,他不禁茫茫自问:“东京铁则,孰为困兽,孰又为樊笼?”

    ……

    ……

    汴河水清,辰牌时分,河中金泉流淌。

    两岸铺子叫卖朝食,绿豆水三钱一碗,劳汉闲人各自牛饮鸟啄。十数名和尚提篓托钵,各着百衲衣,远远一队,垂首自西街走来。

    诸僧昨夜在闭城前赶出万胜门,一路暴雷震耳欲聋,及至郊野陋棚处,入眼遍地尸骨。

    白电如目,醒时极短,空芒大雨鼓起冷雾。佛徒误入蜃乡,晦冥之间不分僧俗,只有生死之别。天昏地暗之际,皇城司骤围此地,连开封府残兵也一概轰走。

    不觉间,时近五更,相国寺僧众栖身郊野,只有等待城门开启,才能奄然回城。

    “师父,这天地好大好大。”

    泰钦余悸未消,经文不熟,自己仰望鱼白天空,陡然打个激灵,“空空茫茫,大到可怖。”

    观音院首座雷音法师在旁打坐,问道:“你见到江河大地了么?”

    “弟子见到了。”

    “江河大地有何相貌?”

    “无星无月,更无明日当空,弟子不曾细看,说不出江河大地相貌如何。”

    “泰钦。”

    “弟子在。”

    “六合俱照,而盲者不见。非日月不普,是障隔之咎也。”雷音法师说,“如此说来,日月普照,你便能看得清么?日月不普,你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么?”

    “弟子蠢笨。”

    “你不笨,你只是盲。”

    泰钦缀在队尾,一边行走,一边忖度,他经过菜饭铺子,才觉又累又饿。食客放碗,因问:“师父自何处法场来,要行什么善事?”

    雷音法师顿足,唱句佛号,倦声道:“贫僧自无间法场来,超度亡魂,正要回往净土去。”

    好事者见他绑腿燎乌,芒鞋泥泞,端的不体面,嗤之以鼻道:“东京仙源宝地,自有龙气护守,一群秃驴饱食香火,还不如神霄宫有能耐!人前慈悲为怀,山门之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腌臜买卖。”

    泰钦急忙跑来,“你说哪门子浑话!”

    雷音斥道:“退下。”

    泰钦不忿道:“师父!”

    雷音跨出队首,让至道旁,示意众僧先行回寺。

    泰钦不走,好事者道:“哟哟哟,小秃驴,还敢犟嘴。”雷音道:“老秃驴有事请教。”

    那人挑眉以待,雷音问道:“阁下胃在何处?”

    “胃在我肚。”

    “是极,阁下肠在何处?”

    “肠也在我肚。”

    “胃里酒肉,肠里粪土,咫尺之隔,尽在便便大腹。以此看来,阁下是净是污?这一桌汤饼酒肉,吃入口中,终会化为粪土,又作何能耐讲?”

    好事者无言以辩,啪一声拍桌,急眼道:“你说哪门子浑话!”

    一店大笑,黑脸老汉戏谑道:“人活这辈子,谁能不沾一点腥?俺贩上百车粮食,还没见过不是从粪土里长出的稻苗。”

    黄龙僧拊掌称妙,嘎嘎发噱:“丛林后继有人,我大可安心远游。”

    泰钦望去,那桌一僧一道一文士。三人齐眉笑眼,面前荤素不忌,菜例颇丰,哪有半点修行架势。

    雷音颔首道:“万法本闲人自闹,微末伎俩,叫禅师见笑。哪日贫僧清闲,不说西来意,定和他穷到底。”

    师徒自出街去,泰钦原本稍作雀跃,追上师父,始知雷音面色肃然。

    首座本该在三日后出关,以毕三载面壁苦修,不想遭逢此变,致使前缘尽弃,甚或丢落首座之席。

    泰钦脚步渐重,思乱如麻,一时羡慕起跛足的小师弟来。明明是他亲传方丈之义,他却不必亲眼目睹城外惨相。

    “为师回寺,自向方丈禀明此行事状。你去合剂局走一趟,医官若不在,就去孙殿丞药铺找他。他救你有恩,这份因果自当由你偿还。”

    泰钦讪讪,不愿承认自己踏空落坑,当场昏翻,拖了众人后腿。

    他应声离开,胸腔鼓噪,索性沿街奔跑,忽然想道:“肠胃这么晃荡,岂不是挨得更近了?”泰钦又慢下脚来,喉舌隐隐发干,问罢合剂局,转脚赴往孙殿丞药铺。

    铺面地偏,门楹干净整洁,有种水洗发旧的体面。

    泰钦正待叩门,赫见右手指掌糟污,急忙局促收回,叹道:“灰头土面,一身泥汤,叫我如何洗。”

    吱呀一声,木门从内打开,医官奇道:“哟,小师父,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