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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七章 她杀

    江白郎冲上楼时,宝津楼内桌横血溅,察子横刀拦他。陆畸人自他身后出声,命令道:“放行。”

    诸察子收刀,江白郎箭射奔前。

    二楼之乱不遑多让,蔡妩屈膝扶起晏洵,恨声道:“我是闲人一个,有今朝无明日,怎么过活都不碍事。你有衔职在身,这样死了,死也白死!”

    而在二人背后,三折屏风坍裂两爿,朱丸深嵌墙中。

    晏洵推她躲球,肩胛受撞,当场伏地不能动弹。

    江白郎道:“小的送晏判官去太医局。”

    蔡妩道:“不必,用阿翘的车马。”

    晏洵恍若未闻,问江白郎道:“兄台方才守在楼下,那绯衣朋头……是什么模样?”

    江白郎道:“不曾细看,只是威风得很。”

    蔡妩道:“旧相识?”

    晏洵苦笑道:“但愿。”

    陆畸人径至赵楷面前,一头跪叩在地,“傅贼伏诛,为臣失察之罪,还请三大王责罚。”

    赵楷惊魂未定,很快平复心绪,正色道:“舍身救主,功过相抵。”

    华无咎后至,伏拜道:“属下失职,定在三日内彻查此事。”

    赵楷沉沉道:“来得正好,本王有事要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说破,也好叫你们心里有数。梁都知!”

    太监垂首,奉上皇城司的金字牌。

    “傅宗卿狼子野心,渎职在前,行刺在后,报知大理寺,依律裁罚与罪之人。陆仁安救驾有功,即纳金字牌,升提点官。华无咎三日内彻查此事,查不出来,你也不要回皇城司复命了。”

    陆畸人接牌谢恩,华无咎俯首无言。

    “洵直,介眉,你二人伤势如何?这场意外是我的过错,乘本王车驾,咱们去太医局!”

    赵楷焦急离开,太监笑道:“如今该称陆提点了。”

    陆畸人站直了腰,“全凭梁都知照拂。”

    他二人春风得意,华无咎短笑一声,梁都知说:“华勾当不曾见过,陆提点原是郓王府出身,鲜少现身人前。你二人共事,少年才俊,想必很谈得来。哪像老骨头耍滑头,胳膊肘净往外拐。”

    陆畸人道:“都知不必介怀。皇城司如今铁板一块,上下一心,其利断金。既除首恶傅宗卿,虾兵蟹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梁都知感慨:“四年过去,这提举官一职,颇耗三大王心神。微臣眼见他少白头,心里头跟钝刀子绞肉一般。陆提点能有此想,那我再放心不过。”

    陆畸人道:“都知言重,同是郓王府出身,仁安必定殚精竭力。”

    梁都知哎哟一声,“华勾当这就要走?”

    华无咎慢自前行,闻言稍止,头也不回,答道:“下官要保乌纱帽,三日之期,耽误不得。”

    待他身形尽没,梁都知取笑道:“何必三日。”

    陆畸人意味深长,“是啊,一日足矣。”

    松平石远,夏木多腥,噼啪一阵急风骤雨,地面弥漫一股薄罗烟气。琼台高隔云端,无论跋涉多久多远,似乎总也走不到跟前。

    “宁失一子,不失一先。乾坤有私,苦求再多何报?”华无咎目过繁花,“整整十年,比不上一个内侍出身。”

    锦石道水洗如镜,谢皎搭手遮头,踩着鞋底拗断的乌皮靴,呱嗒呱嗒蹦跳,似一只辗转荷叶的红鹿,游入松柏蓊郁之处。

    她觅得香车宝马,恰在两棵连理的赤枫之间。谢皎用刀撬开车窗,正想搜刮香囊,车夫伸头,喝问道:“什么人!”

    谢皎见他狼眼怒眉,笑道:“你说呢?”

    叶霜海斥道:“老实待着,我可不像勾当官那样怜香惜玉!”

    谢皎漫不经心摊手,以示分文未窃,她抱刀倚树,歇在参天古柏庇下。

    华无咎撑伞来时,便见她垂首小憩。谢皎发梢濡珠,前襟洇湿了大片,仿佛深林中的小梅花鹿,误中利箭,前胸一鼓一鼓。

    他嗤道:“又使苦肉计。”

    谢皎睁眼,自盯眼前一亩三分地,地上青苔阴湿。她低眉垂睫,说道:“赶人躲到这种破落地方,难道我见不得光么?”

    “陆仁安升了提点官。”

    谢皎一愣,凝目望他。

    “那你猜,我呢?”

    华无咎转头问道:“你怎么在此?”

    叶霜海呸道:“收马回监,顺道帮你看车。”

    华无咎烦不胜烦,“车夫喊来,你走吧。”

    叶霜海皮笑肉不笑,绕头望向谢皎,又朝他道:“也好,也罢。”

    人去林静,华无咎冷冷道:“滚上去,从捕萧宜信那一天起,明里暗里接触过哪些人,统统给我交代清楚。”

    谢皎跳下松根,雨苔湿黏,泥水渗透靴底,她难受得直缩脚。

    华无咎道:“你敢脏脚上车,我就宰了你。”

    谢皎一声不响,蜕下两只乌皮靴,摘掉污袜,挽起裤脚,露出乳白天足,他倏道:“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像这样轻易露脚?”

    她敛眉道:“脚长我身上。”

    华无咎扭头登车,砰的一声,甩上马车前窗。

    她赤脚涉下青溪,银鱼受惊摆尾,水面小雨穿针引线。

    连冲几遭,十趾如贝,谢皎蹑石而返,躬身推开马车前窗。华无咎端坐枯候,蓦道:“手心。”

    谢皎缩手一瞧,清凌凌的一双杏眼,了然道:“马缰勒出的血痕,我下车洗。”

    华无咎猛探身前,一把夺手将人拖进车厢,“不必。”

    十数丈外,叶霜海隐在松针枫涛之后,只听啪的一声,马车前窗铿然闭合,林鸟哗哗振翅。

    他陡然抽刀向后一斩,低声道:“什么人!”

    青溪对岸,黑衣人缓步踏出厚柏荫蔽,叶霜海扬眉道:“是你。”

    陆畸人点头道:“我来确保你能践诺。”

    叶霜海纵步朝他掠去,不屑道:“老子向来一诺千金。”

    ……

    ……

    窗外红枫滂沱。

    绯玄相缠,华无咎将她压在怀中,赤光透窗而过,车厢软榻尽作瑰色。

    她撑臂欲起,披发满肩,华无咎揽腰不放,猎到一匹湿漉漉的红鹿。

    “你这样待我,算什么消遣?”

    华无咎耳语道:“你说,从头到尾向我讲清楚。我倒想听听,你要怎样粉妆傅面,才能扮成无辜之人。”

    谢皎酝酿一番,长叹一口暖融融的气息。

    “我杀李小衙内那一晚,陆仁安本去与我争夺账簿。不打不相识,他应变机敏,很会煽动人心,教人不由自主甘愿信他所言。他说皇城司之内,你与傅宗卿互为扞挌,一山不容二虎,他日必有一伤。你亲眼见了,我假意向傅宗卿投诚,以免他对你暗下杀手。他老糊涂,消息竟不防我,太白当空第二日,果然就帮你捡回来一条命。”

    华无咎道:“是你?”

    谢皎闷闷不乐,“我再也不犯这样的傻了。”

    华无咎吹耳道:“你说谎时,会笑。”

    谢皎撑起上半身,扳正他的脸,认真道:“你不信我。”

    华无咎阖目抱住她,冷哼一声,哂道:“你上当了。”

    他凭本能想到,我也上当了。虽作此想,心头星斗次第点亮。

    心跳对击如鼓,谢皎一怔,胸腔震闷,两耳咚咚作响。

    枫掌沙沙如漏。

    “苑东门库府那个塌鼻梁……是我杀的。”

    华无咎说:“知道。”

    “迦南珠也是我拿的。”

    华无咎笑道:“小贼。”

    她抬头仰见华无咎眼下的青黑,又蜷回颈窝,小声道:“我还拿了你好多东西。”

    “茶金聘礼?”

    “曼陀罗、马钱子、雷公藤、断肠草……”

    她掰着手指,一连数了十来种催命毒药,摇他道:“哎,你怎么睡了?”

    华无咎自知前路冰封,心里空虚得很,病恹恹地应道:“我在想,龙门难越,拚尽全力争不来更上一层楼,是不是就要成个家,从此步入傅宗卿的老路?”

    “他干什么发疯?方才吓死我了!”

    “王黼欠他一条命,一条值当他以死相搏的命。”

    “谁的命值当他亲自下场?”

    “你不也亲自下过场?我如今欠你一条命,冒昧还清,你就会逃之夭夭。不如一天一厘,留待下半辈子慢慢还。”

    谢皎缠上他的腰背,直勾勾看他,眼底兜着一抹雪色,“一天一厘,你打发穷要饭的?还不如卖了我手中的鹅膏粉!你不是把这毒药视为至宝吗?”

    华无咎长思片晌,“不尽然,你若嫌我活得久,那我自然是要面折廷诤,向你讨个从轻发落。一颗钱掰成一万还,日后身体力行,才能说清楚一天一厘的好处。”

    他又悠悠道:“至于鹅膏粉……鹅膏乃是春菇,色泽艳丽。我幼时在岭南山野待过,曾见蕃商磨制这种药粉。野客凡患此毒,便会由心向外发霉败烂,死后仍不消解。千金难买一方,岭南人叫它春情散。它以血肉之躯为食,一直跟到棺材里去,除非一把火化了撒了,否则难落清净。”

    她嗔道:“什么呀,这么苦毒,却叫春情散。”

    华无咎朗笑道:“怎么偏偏提起它?那些毒药你收好,官家明面上毁禁苑东门库府,皇城司暗留几仓,全数由我掌管,皆乃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谢皎气哼哼道:“我还想多活一些日子,你会教我制黑沉香么?”

    华无咎轻声哄她道:“我活一天,你活一天。我死之前,再教你制香不迟。不过,可别小瞧老人家,我虽年长你近十岁,未到七十不肯寿终正寝。”

    谢皎撇嘴道:“撒谎,你初见我那一天,分明嫌我是穷酸鬼。不到七老八十,你就会喜新厌旧,我只能打发疯狗咬你。”

    华无咎好笑道:“人非圣贤,哪能事事问心无愧?但你不同,我若嫌你,就是嫌我自己。偏巧我这人自私得很,一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赤光照面,枫影摇窗。

    他心想:“甭管信不信,这回,是我抓住你了。”

    二人直直对视,华无咎刮她鼻梁,问道:“安心了?”

    谢皎杏眼低拢,华无咎安心至极。他坐起身来,抱着她轻晃,鬼使神差央求道:“喊我‘华枢’好不好?”

    她道:“喊老了。”

    他失笑道:“天枢的枢,北斗第一星。”

    “华枢。”

    “嗯。”

    “华枢?”

    “是我。”

    “华枢!”

    “你的仇,我替你……”

    嗤。

    华无咎张口欲言,几番说不出字,剧痛自胸前炸裂,立时传布整个血肉之躯。他心里的毒汁翻涌不绝,一股脑奔向头顶百会,额头青筋迸伏。赤血融进乌纱衣,好比急雨浇沃春衫。

    他骤然失力,仰面栽回瑰郁的软榻,肺腑七零八碎,前方又待一场大梦。

    华枢走进甜水巷,雪积数尺。他呵一口白雾,单知自己要往前走,却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

    冷月如钩,松枝撒撒婆娑,纷杂笑声私涌如浪,推他朝烟花落处寻去。夜色绀红,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人冒寒等他。

    焰硝炮仗劈啪冲抬,夜空一瞬间彻亮,散作满天火星。云烟散尽,泥雨俱下,余烬冷透,一切复归黑暗。

    谢皎埋在他怀里,刺深几分,贴着胸膛又抱紧了些。她嘴唇翕动,呢喃道:“华枢,华无咎……我好疼啊,从十岁起,一直饿得好疼。”

    清凌凌一双杏眼,再抬帘宛如刀剑。

    谢皎神色寡淡,沉静地注视着他,眼里照不出半寸波光。蛊脉嚣涨入颈,如同一株吸食血肉之躯的鬼藤。

    “春情散,是不是你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