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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二章 算个正派男人

    流船浮没,入鲸口游走。一片帆过了泰兴,连与大鲸喉舌的两个沙洲错肩而过。

    这一日水域斗然开阔,凄风薄雨,江下神鬼潜藏。

    陶秀才手捧水利书,密报郑子虚:“大哥,前方只剩阴沙一处江洲,明早不妨暂泊靠岸。之后再经江阴,走五泄水这条河入浙,由无锡左近返航大运河。”

    “最后一处?”

    “最后一处。”陶秀才忧心忡忡,“天色不妙,再往东去,就要入海了。”

    郑子虚锁眉,沉吟道:“内河航船决计撑不住狂风海浪,你叫上仇大将和谢教头,今夜夺取舵盘,把那群兴风作浪的黥头鬼全部沉河。”

    陶秀才愣道:“谢教头?”

    郑子虚睨他一眼,冷冷道:“好吃好喝供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市舶司还等我履任呢,别忘了你的前程!”

    舱牖紧闭,室内一灯如豆,也不知时辰。

    谢皎膝头横持潮鬼刀,指腹滑过刀脊,如同吻过情人冰冷的肌肤。破布裹缠刀鞘,她很是替刀委屈。可惜一时别无良法,只好用了荆钗布袄,先藏起来它。

    哗啦一声,徐覆罗扯开三折屏,两人四目相接,他递上一只蜡丸。

    “怎么样?”

    谢皎捏破蜡丸,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待她凝神看罢,他惴惴不安地发问。

    烛光斜跳,她朝屏风后望去。徐覆罗床榻左上方的窗纸正有一枚小洞,呼呼地往里灌风,漏进漆黑夜色。

    她对刀照眉,徐覆罗一把拿过字条,血越看越凉。

    他张嘴欲言,谢皎一眼横止,抖开脚下箱边的苫布,钉上那扇窗。烛光渐趋和缓,直立如初。

    “上不着天,下不履地。胜算有多少,这能成吗?”

    徐覆罗没忍住,嗓音压得又低又轻。

    谢皎收刀回鞘,“我去问他清楚。”

    舱外风哭雨号,徐覆罗一背的鸡皮疙瘩,嘴巴发瓢:“我有点怕,想吃饭。”

    “你看我长得像饭?”她面无表情,徐覆罗苦着脸道:“提心吊胆,我不想活了。”

    谢皎穿好两条乌靴,跺了跺脚道:“请你早死早超生。”

    徐覆罗不吱声,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谢皎没好气。

    徐覆罗打嗝:“阿拉灯与神丁。”

    舱门拉得半条缝,她本探脚要走,眯眼打量他一会,忽道:“你先扎三五只气皮球,自保以防万一,乔屋后有条划子,那是咱们的退路。”

    谢皎闪进深深的夜色中,徐覆罗来回打转,抄起字条,上面写道:“四更天杀人夺船,赵别盈之事,面谈。”

    他想了一想,就着烛火,点燃郑子虚的亲笔密信。

    ……

    ……

    “赵别盈活不成了,你找他做什么?”

    子夜时分,乔屋最大的舱室只留一盏琉璃灯。

    谢皎和郑子虚正襟危坐,相隔一道供案。他面色晦暗,劈头盖脸如此发问。

    她冷声威吓:“翻动皇城司机密信谍,一旦误事,我有权先斩后奏。看在同船甚久的份上,郑转运不妨先告诉我,你究竟知道多少?戴罪立功,也好将功补过。”

    一柄长刀横镇供案,灯下森然在前。

    庞蒲勒诈没诈走,所得钱财倒在郑子虚哄迫之下分他一半。成败在此一举,郑转运审时度势,只好从供案下,掏出一只黄皮包袱。

    他解开布结,露出一副折叠画像,和一张方方板板的金竹红穗样式的令牌。

    郑子虚翻过令牌,正面刻了一尾灵动赤鲤。他推至谢皎眼皮子底下,示意道:“神君大会入岛凭证,神君令。”

    谢皎想起他在六一馆夜宴所言,挑眉道:“这叫没有请帖?”

    “一枚三万钱,正是夏提刑所赠。”郑子虚分毫不愧,“提刑办案时,捉到百丈宗杀手,从他身上搜得赵别盈画像与神君大会的令牌。这桩香会设在太湖中,八月十二开办。待咱们平安上岸,你赶得及,去西洞庭找人。”

    谢皎不为所动,“言下之意,人还活着,怎么叫活不成?”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郑子虚嘿嘲,“赵县令在秀州做官,得罪太多人。仇家血榜广悬,要他命呢!”

    谢皎皱眉取过赵别盈的画像,簌簌抖开铺平。她照灯一看,眼下有无情痣,与皇城司信谍中判若两貌,任瞎子来看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她一时想不透是谁在做手脚,定了定神,平静道:“我可听说他神通广大,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换面目。就凭这张人像,真找起来,岂非大海捞针?”

    郑子虚当的放下一铤金漆花银,谢皎嗤笑道:“这钱眼熟。”

    “你这铤金漆花银,是黑金社的成色。”

    她不笑了,两臂撑着供案,逼问道:“你在忌惮谁?是我,还是皇城司?”

    “果然皇城司不是个好地方,”他横了一眼,“女人进了,比男人还野蛮。男人进了,比女人还阴险。”

    “酸葡萄,”谢皎反以为滑稽,“偏你自个儿能从男女中摘身而出,厉害得很。”

    这话戳到郑子虚痛处,他嘴角绷动,避而不谈,哼道:“南有明花团,北有黑金社。当世两大行会,长江为界,瓜分南北。黑金社能支钱给你,我自当原璧归赵。这铤花银,愚兄如数奉还。”

    谢皎拖过那一铤金漆花银,久久不动,盯着郑子虚。

    他饮茶歇气,谢皎忽道:“我听说两浙遍布陶朱钱庄,钱引票号‘南’字打头。地方更有‘陶’‘朱’两门大户,这有何因缘?”

    “南充华南行老,自诩陶朱公,声誉倍于常人,是兼并之家。”

    茶香氤氲,郑子虚使瓷盖儿撇去浮叶,不屑道:“先有他发家,后有陶朱二氏榜效。拿地方小户跟明花团南家相提并论,是小鬼冲撞了阎王。”

    风声萧萧夜未央,雨下得小了,四壁阴森。

    “我在杭州文会上,曾见南行老与一名年少文士相谈甚欢。文士约莫二十多岁,端正不可犯,殊无一点尘俗。后来打听才知,此人就是秀州县丞赵别盈。宗室气度,好命好胎,无怪颇受南公青眼相待。京城世家榜下捉婿,江南有样学样,也不遑多让。”

    他剖心自陈:“我这样不人不鬼的残躯见了,真是忌恨得两眼流血啊。”

    谢皎蓦地里冷笑一声,郑子虚恼道:“你缺了八辈子德,真当我是软柿子!”

    “自惭形秽时,有人勉力比肩豪杰,有人恨不得把豪杰千刀万剐。这两种人,谁比比皆是?十年种树,百年种德。即使有这样的残躯,你还欺软怕硬。若不能说匪夷所思,就是烂人活该有烂世道。”

    她轻叹一口气,又不啻赞美地说:“陆仁安陆提点,能遣黑金社赉我金银,你却跟外人想方设法诈取小妹钱财。我看全天下的阉人,只有他陆提点光风霁月,算个正派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