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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二章 就是他

    来人衣不染尘,一派自在,身姿挺拔如雪中独鹤。

    他拉开谢皎左手边的空椅,放下一支梅红匣子,举杯便朝正中央的南充华,祝酒道:“太湖七十二峰,名不虚传。”

    “小友来得正好,”南充华笑吟吟,起身相迎,“仙人台观星如何?”

    “仙人乘鲸去,星自太古明。台上有面棋枰,说是商山四皓,曾经推演万古变化的弈处。峰顶俯仰无人,沈晦这才下山,来得晚了,聊以一杯酒赔罪。”

    他干脆利落,饮尽余酒,将杯底一横。

    活圣人笑呵呵鼓掌,南柯一把搡开了洒然而醒的谢皎,心花怒放道:“爹,你认识他啊?”

    南充华悠然坐下,“年尾诗会要办,我还等小友出一本新集子,以飨杭州诸位诗友。”

    谢皎仓促坐直,捋发正襟,左手爬向酒杯,讪讪道:“我的。”

    这么一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沈晦先道:“你被人骗了婚事?”

    她左手一缩,闪烁其词,顿觉方才很不体面。

    徐覆罗夸夸其谈:“可不是吗!七大姑八大姨十三位舅舅,特派不才在下陪教主散心,千叮咛万嘱咐,惟恐她寻了短见。我徐覆罗义气冲天,见了赵别盈,一定要在月黑风高夜揍他一顿胖的!”

    却踏枝忙出主意:“不妥,好汉不与官斗。他是赵县丞,你是江湖散人,本事通天也白搭。徐老弟,你没听过八百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名号么,使得一手好花枪,丈八蛇矛,刀剑孰能比肩?照样在梁山落草为寇!以卵击石,没活路的。”

    谢皎眼梢一动,乌有蛮吧唧一拍大腿,给他拆台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江湖可不是怂蛋待的地方!”

    “庙堂之远才是江湖,”却踏枝眼色轻蔑,“百丈宗做正经生意,哪比乌当家刚猛,所作所为净是灭人满门的勾当!”

    邵甘棠厉色道:“三弟住嘴,别坏良辰好宴!”

    乌有蛮鼻翼翕张,兰芽急忙按住却踏枝的手腕,仇奭缄默搁杯。

    百丈宗和盐帮,两派的角力只差摆上明面。情势一触即发,外客一应作壁上观。

    贲先芝神态自如,举杯示意,不冷不热道:“盐帮污了好地方,我先自罚三杯。”

    “我来得迟,各路朋友饮过几巡了?”沈晦不疾不徐地说。

    谢皎左掌竖了四指,南柯笃定道:“五巡!”

    他笑了一笑,朝厅外拍两下掌,唤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做主,添副新杯,给这位情路坎坷的谢教主,一醉解千愁。”

    应这两声脆响,堵在门外噤若寒蝉的下人们川流直入,素荤羹汤放个齐全,厅案一时灿然。

    南充华言若无事,劝酒道:“饮酒十巡,远没够数。你们再不吃,这一顿,南某可不请了!”

    邵甘棠缓和颜色,“菜色颇丰,舍弟礼数不周,实在愧承南老心意。”

    南充华挥手,颇显大度,“哪里!明花团带了厨子来,这小厨扎蟹起家,最是熟悉河鲜湖味。我便心心念念,一定要叫朋友来尝。”

    问丸纲首率先伸了筷子,笑问:“这道菜如同金箔,一派光鲜,不知是何窍门?”

    徐覆罗也悄伸贼箸,一片入口,做贼似地嚼。他急于将功补过,唱道:“是油煎笋片!”

    南柯急于孔雀开屏,和道:“没见识,一口说俗了,这叫煿金煮玉。”

    徐覆罗鹦鹉学舌,喜洋洋道:“哦,油煎笋片叫煿金煮玉!纲首,你远道而来,我祝你……”

    问丸一口桂酒呛在嗓子里,拍胸顺气大半晌,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徐覆罗啊的哑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仁镜给他挟过一块莲房鳜鱼包,苦口婆心道:“你吃吧,别说话啦。”

    诸人食指大动,重新又欢饮如初。

    沈晦接过新杯满上,递给如坐针毡的谢皎,貌似不经意,“骗你婚事的人,叫赵别盈?”

    ……

    ……

    谢皎被他的手指烫到,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道:“就是他!”

    沈晦没还旧杯,转在手心,嗯的一声,自顾自地斟酒,“继续说。”

    她定了定神,心念几转,缓缓道:“他不告而别,我万分不甘。倒不是为他本人,菩萨也受不了这种委屈。我还没到秀州,便听说有江湖仇家挂榜买凶,要取他狗命。”

    “那他是死是活?”南柯聚精会神,连蟠桃饭也忘了吃。

    “没见到呗,按咱们教主这等记仇的心性,真死人了,大半夜势必要去扛锨刨坟。”

    徐覆罗哼哼着说,一勺挖了蟠桃肉,三两口嚼完碗里的占城米饭。

    “酒煮鲫鱼,”谢皎相隔南柯,给他挟块肉,“吃吧,我特意给你挑块刺多的。”

    徐覆罗夹饼以报:“姜丝饼。”

    姜仁镜道:“不对,方才说了,叫通神饼!”

    徐覆罗又夹一块,好声催道:“姜丝通神饼,谢教主,请。”

    “哎呀,”南柯两臂一抬,“各吃各的,夹来喂去,别脏了我的蟠桃饭!”

    那桌,邵甘棠正说道:“桃三李四,桃树正积三年。南老,这是新鲜的蟠桃饭。”

    “嗯,”南充华长吟,“桃三李四柿八年。”

    问丸应道:“不同的性子,结果也分先后。”

    尹卓荣感喟:“都有时候,急不来的事。”

    南充华呵呵笑道:“来,吃胜肉饺子!五湖四海,众口难调,饺子最合大家口味。”

    方浓无从置喙,单这一只奇香无比的饺子,她就尝不明馅料。农家一年吃上一回饺子,可算朝野清明。她心知冰炭不同炉,百味陈杂之际,蓦地想道:“吕大公倾囊相交的这桌人,摩尼教真能同席么?”

    饺子有糖醋两味蘸料,贲先芝试过糖,迟钝地摇头。

    他心不在焉,左手微微捧胃,右手从腰畔解下一枚形如玉佩的黄环,当啷一声扔进醋碟。

    南充华呵道:“贲先生自带一菜。”

    贲先芝斜瞥过去,“铅白霜入口凉甜,泡一泡醋,比蔗糖甘美得多,南团主何妨一试?”

    邵甘棠劝止:“铅糖性子极冷,南老不吃为好。”

    贲先芝笑着说是,转头就朝向那镂空圆罩外的人,喊道:“南小姑娘,你喜欢吃糖么?”

    南柯不明所以,回眸一笑道:“当然喜欢啊。”

    “真巧,我也是。”

    贲先芝使个手势,遣使下人将醋碟子端过去。

    邵甘棠百道皆通,心知此人病相全赖这铅糖之毒,不禁急思对策。这时,谢皎拍案而起,一臂撩翻了醋碟。

    徐覆罗惊道:“啊下酸雨了,醋海翻波,我躲!”

    姜仁镜只听叮的一声,木椅背后的地面上,圆环摔成两半。

    谢皎阴沉道:“负心汉,只有我能杀他!”

    乌有蛮埋头对付蟹酿橙,乍听狠人狠话,竖起油光光的擘指,朝却踏枝大声道:“好,有种,比软脚虾的男人强!”

    活圣人胡须微颤,轻吁一口气。

    贲先芝见状满意收手,隐约其辞道:“可惜了,下次吧。”

    邵甘棠暗怒,盐帮这是铁了心要搭明花团的船,不惜祸及南行老的儿女。

    沈晦忽道:“南团主,你背后那阴黢黢的是何物?”

    南充华回头一瞥,淡然道:“新学的太常笙,顺手一放。”

    “哈,笙就是竽,竽就是笙。不知为何,叫我想起了一则典故。”

    南充华捋须道:“小友说笑,南某可不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

    他拈起盘中一片油煎栀子花,环顾一周,笑里藏锋道:“这叫栀子煎,先问一声,在座诸位有谁祖辈名讳叫栀子花的么?免得我吃了不敬。”

    邵甘棠应和道:“团主说笑,若吃东坡豆腐,那可是问不到人了。”

    “哎,还真有一道东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