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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八章 天后宫的傀儡戏

    暴雨洗心,天色十分晴。

    西山岛的放生桥边,快风扫柳,竹桶中鲤鱼游动。

    一帮江湖儿女萍游而来,小贩立刻敲竹板,嚷道:“瞧一瞧,看一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兰芽留下两步,朱红色的鲤鱼打挺出水。

    小贩陪笑,“姑娘,买一条吧。”

    兰芽抱肩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贩一愣,哟道:“还有鱼乐意受困呢?”

    “鱼不是你逮来的?”柳必柳折回来,“兰师姐,百丈宗还在等我们商量送龙大事。”

    那条红鲤又跃出一道水花,通灵性似的,独不像桶中众鱼。兰芽欲言又止,终于掏钱道:“放它自由吧。”

    小贩喜笑颜开,将这条红鱼捞起来,当她的面轻轻投入河光。

    兰芽心有触动,匆匆离去。等看不见人影,小贩长竿一挑,又将那条鱼捞了回来,扑通丢回浅桶。

    “你骗人啊?”

    “鱼忘性大,不管听了什么秘密,都是左腮进,右腮出。”

    绿腰眼睛一眯,她见那瘦弱的小贩卖弄聪明,连骗三五人,一边气不过,一边掰饼喂桥下银鱼。不一会,恭其盛买下一只乌龟,丢进水里,又游了回来。

    它趴在石阶上,久久不愿离开。

    恭其盛大为感动,朝四周的看客炫耀道:“通人性呀,知道向我感恩。”

    “这还能夸到人头上?”

    绿腰心下好笑,她捋起袖子,大声说:“喂,你放生的是陆龟!”

    野猫一爪子将乌龟拨下水,轰笑声一片,她身后忽然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定海摘下斗笠,生硬地问:“施主,小僧能喂鱼吗?”

    绿腰让出一步,新鲜道:“哟,和尚,你整天喊俗众叫施主,今天自己也想做一回施主?”

    定海提一兜枣儿,他见恭其盛忿忿离去,没来臭缠歪,这才默念着往桥下扔一枚。

    绿腰忙道:“什么什么,阿麦饴带酥?”

    他哑然失笑:“这是醍醐枣。”

    她看这人好玩,扔尽饼饵,掸手道:“梵郎,我能摸一摸你的光头么?”

    一面之缘,梵郎摇了摇头,“来这里,说些什么话,能让当地人开心?”

    绿腰豪爽道:“那简单,夸他是小赤佬。”

    话没说完,远处的水面清波滚滚,一只翠头白鸭子风驰电掣而来,桥下银鱼惊散。

    它一头扎个猛子,去啄河上浮动的包子皮。徐覆罗惊呼:“坏了,忘记吃掉肉馅!”

    他连忙撒网,三收两收,捞上来一只准备捞鱼的猫,彼此面面相觑。

    嗡,蟑螂飞上脸,徐覆罗慌得两臂大张,对天发出惨叫。野猫一跳,罩人一头渔网。他魂魄出窍,飞得比虫子还高。

    水边有棵烈火一样的鸡爪槭,谢皎大步来时,一掌撑住了徐覆罗的后背。

    “你玩什么呢?”

    他头顶一张渔网,叫道:“我想练水上漂。”

    谢皎一把掀掉渔网,她穿着一身柔和的碧水衫子,头顶漆发绑着柳叶青的纱带角子。额心一点朱砂毫,眉目流转,顾盼飞扬。

    “你真是猪八戒照镜子,吓了自己一大跳。”

    徐覆罗惊魂未定:“万物有灵,虫蛇除外。活熊我也不怕,但这虫子实在恶心!我连做梦都在跟它打架。”

    “那肯定是虫子赢了。”

    “我下次赢!”

    谢皎肘捣他一下,催促道:“明花团重金延请杭州的勾栏班子,在天后宫唱杂剧。人聚了不少,你还闲得捞鱼。”

    徐覆罗收好渔网,伸手道:“我要买瓜子。”

    她拈出一文钱的巨款,“拿去挥霍吧。”

    “财神见了你,三过家门而不入。”

    谢皎一哼:“你被孔方君耍得团团转,就别以你浅薄的心思,去揣度孔方手段了。”

    徐覆罗撅嘴道:“我能有什么心思?我穷得呱呱叫。”

    他偷折梢头的鸡爪槭,簪在谢皎发髻。她拔掉花叶扔回去,徐覆罗翻个筋斗,兴冲冲道:“这出戏呢,是貂蝉、董卓和我来演。”

    谢皎呔道:“厚颜无耻!”

    扑簌簌,野鸭抖羽,人影粼粼在天。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了,绿腰说:“不去互通姓名?”

    定海回过神,淡笑道:“长恨此身非我有,江湖心意两相忘。”

    群鱼追逐咬饵,绿腰拍拍手,托下巴说:“只要有条绳子从天上吊下来,就有人抢破头去争。站在池边喂鱼,真是无比快意。”

    小贩去饮子摊下讨绿豆汤喝,绿腰见状,蹑手蹑脚下桥,抬起竹桶就将鲤鱼尽数一倒。小贩窜出来,气急败坏。

    她拉起和尚,拔腿就溜:“快跑快跑,人一发脾气,五官都往下掉,真丑啊!”

    定海猝不及防,回望放生桥,空水相映,红鱼飞快地游进满月似的桥洞。

    “放生就是轮回的一半。”

    绿腰语调欢快,那红鱼一跃而起,生机勃勃,一口咬下了悬垂在河面的茱萸果子。

    ……

    ……

    天后宫拥挤热闹,入耳南腔北调。

    宫外站着一具两人高的金衣神像,身背令旗,头顶长翎高冠。唯独肚脐处镂空了一块,露出藏身其中的人脸。

    他胸佩红花,不断甩动长袖。

    行走神将手舞足蹈,樟木偶头的脸上平静喜乐。远近的游侠百姓前来看戏,一时观者如堵。

    谢皎驻足环顾,门前挂着一副金字楹联:“有美一人,受天地生,湖平两岸阔;有功于民,祀谓之神,花满九州春。”

    小刀在二楼的厢庑招手,徐覆罗溜过去。

    谢皎念完楹联,被一名缺齿戴花的瘦道士拦下,他漏风传教道:“姑娘面善,天妃娘娘一视同仁,不分河海,皆得庇佑。贫道是龙虎山高徒戴胜,我有一本真经,正要找有缘人开光。”

    瘦道士拿出一本蓝封皮真经,上书《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谢皎好奇道:“天后何方神圣?”

    “这天妃娘娘仙讳林默,东南称为妈祖。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朝廷去年遣使高丽的神舟遭过大风,八舟溺了七艘,全凭神女襄助,转危为安,便封她为灵惠夫人。朝廷册封的神灵,才能立庙吃香火,不在国朝正祀之中,就是孤魂野鬼。”

    她若有所思,“正祀之外,即为淫祀?”

    一旁的胖大和尚按捺不住,轻巧弹开瘦道士,将一本《天上圣母源流因果本》挤到她面前,笑容满面道:“但凡同一个神仙,道门有,佛门也有。不管谁先谁后,都不分家。”

    “臭和尚,谁跟你不分家?当今官家乃是教主道君皇帝,是我道门上仙,关九颗疤什么功劳!”

    僧道一言不合打起来,谢皎心说:“我看你们都像江湖骗子。”

    她拿出一本弯折的竹纸簿,大振书页,展平宝相花的封皮,好声道:“来来来,都别急。”

    僧道揎拳攘臂,齐齐转过头,谢皎谈笑风生:“我有一本神功宝典,正要找个有缘的出家人。不过嘛,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小刀寻来,谢皎口若悬河:“你信我小笼包教,咱们是什么教的来着?你信我回锅肉教……别走啊,给我一个吹牛的机会!”

    僧道落荒而逃,她发出天问:“没人要练神功吗?东南武林无望!”

    “我能练吗?”他自告奋勇,谢皎拍掸宝相花书封,哧道:“哪有神功?是我默写的苏黄诗词,连夜赶工一百三十二首。”

    朱金木雕的戏台,一派光辉灿烂,与二楼齐高。

    乐工班子坐在戏台正下方一楼的阴凉里,左右梁柱也嵌着一副好联,上书:“一切梦幻泡影,有即非有。”下书:“众生皆大欢喜,闻所未闻。”

    笙箫一起,小鼓密如雨盛,两旁的厢庑中座无虚席。

    班头喝了一声“起”,三花脸蹦出戏房鬼门道。他抓耳挠腮,卖力扮丑,惹得台下一阵哄笑。

    “话说东海,有一位泗水亭长,足智多谋,名叫尚香字子房。贞观元年,尚香受诏进宫,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杀进朝堂,硬逼董卓退位……”

    白羽书生挥着一把鹅毛扇,清声道:“你犯了癔症吗?”

    三花脸踱方步,摇了摇头,正经戏说道:“尚香替天行道,却不贪恋尘世功名,从此诸侯蜂起。咸阳第一力士安禄山誓死平叛,拥护二皇子李世民称帝,暗通金吾卫哗变,却被陈皇后阿娇的羽林军镇压。尚香自愧闹得东海大乱,无颜面见阿娇,刎颈而死。当她醒来,手中只有一把蒲扇,锅里的黄粱饭还没蒸熟。”

    嘘声一片,施半仙坐在二楼栏杆外,抱柱嚷道:“吵什么吵,看戏不就图个子虚乌有?”

    白羽书生强笑三声,羞愤投袂,马不停蹄赶回戏房。

    谢皎领小刀坐在一楼耳池,低声道:“徐覆罗不会唱戏,待会上台演树么?”

    小刀嗤笑答道:“慈师,你不知道,龙王爱看戏,特别是看漂亮小旦演的戏。师叔听了精神百倍,说要演一流的英雄好汉。”

    三花脸妙舌逢迎,高声朝台下唱一大喏。

    “什么子虚乌有?前方应有尽有。”

    ……

    ……

    台前光鲜非凡,台后兵荒马乱,长靴连倒一大片。

    鬼门道的帘子撩起,徐覆罗蹲在横梁上,就见那白羽书生一边走,一边快手脱戏服。

    班头绑着兔耳似的幞头巾子,厉斥道:“丑角被人看透强颜欢笑的底色,你就彻底演坏了!”

    书生匆匆擦脸换装,戴上癞癞头的假套子,举起算命用的布招子,愁容满面地回到台前。

    “连年大旱,龙王要娶妻,才肯降雨啊!”

    徐覆罗掏了掏耳朵,听不甚清,这时班头走向一道屏风,屏后隐隐绰绰有个女子身影。

    他沿梁上潜行过去,伸长了脖子。屏风一开,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慌得他急忙遮脸,又从指缝间偷看。

    “别踩了蛇尾。”她轻轻说。

    班头两脚一蹦,兔耳一甩,像掉进油锅。

    一条黑蛇从屏风游上她涂了蔻丹的右手,立起鳞身,朝空空如也的横梁吐信。徐覆罗捂嘴屏息,在无人一隅落地,盯住镜中红透脖子的自己。

    “小阿鲤最漂亮,叫她去做龙王夫人!”

    台上的戏词传进来,这女子起身,黑蛇缠上她的手臂,慢悠悠地睡回灵蛇髻。她振了振红衫子,微笑道:“来这人间一趟,总要看见天光。”

    班头拉开幕帘子,天光照入,阿鲤黑发如缎。

    一双红绣鞋,风飘长纱衣。帘外当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动静,私语着魔一般。

    徐覆罗的心脏开始猛跳,百音如潮水灌耳。班头朝楼下嘘道:“好俏头,给我紧着一张皮!”乐工们应是,绿腰沿侧场跑过来,背着一把铁琵琶,气喘吁吁道:“赶上了!”

    突然,一个豆眉的矮瘦戏子走近廊柱后。徐覆罗当机立断,一掌敲晕了此人,藏在妆台下。

    他照着镜子旁摊开的脸谱,用掌心揉开胭脂,很快搓红了满脸。徐覆罗拾笔,飞勾两条怒眉,戏僮刷的扯开屏风,埋怨道:“安禄山,你连戏服都没换!”

    耳池靠近乐工班子,琵琶声透亮,谢皎神魂骤醒,心想:“女娲捏她的脸,当真上了百倍心。”

    算命的术士旁敲侧击:“怎么,丑人就不能爱上天下间最美的人?”

    阿鲤抱着晒珍珠的簸箕,有些娇俏地发恼,“我有你的脸,你有我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术士恼羞成怒:“你敢瞧不起我!”

    他挥起布招子,大肆鼓吹道:“龙王娶妻,大旱可济!我有东海令旨,只管发落了她!”

    “阿鲤,求你大发慈悲。竹子一年没有收成,连龙王神像都晒裂了,我们别无他法……”

    “一命抵一万条命,你不祭龙王,谁祭龙王?”

    “红颜薄命,这是你该遭的罪!”

    一帮绿衣郎很快像牢墙一样围住她,喊天扬威,怨气排山倒海。

    阿鲤打翻珍珠簸箕,被人绑上小龙舟,琵琶大珠小珠奔如急雨。她在方寸戏台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往哪里去?”

    “往东去,趁月亮升空之前,往东去。”

    蓝旗挥成狂浪,小龙舟冲岸,轰然烧起冲天大火,一时化为灰烬,被戏僮卖力地拖了下去。

    阿鲤伏在戏台正中央,黑蛇游走,她摘下发套,扬起白发三千丈。

    “此间与地狱孰好?”

    歌喉未落,人群中一阵惊呼。

    谢皎立刻起身,施半仙像只冻僵的鸟,从二楼厢庑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声闷响,尘飞当场。

    ……

    ……

    一折戏演完,小刀怅然若失,他突发奇想道:“慈师,换成是你,你愿意祭龙么?”

    “我能为绝世美景舍生忘死,但我做不到为一帮贪生怕死之徒白送性命。”

    谢皎心有不平,“不问社稷问鬼神,何时再生西门豹?一死成圣,你愿意吗?我反正不愿意。”

    话正说着,一块油纸包的玫瑰糕从天而降,刚巧落在她怀里。南柯扛一把小盾似的玉兔捣药伞,一道烟从二楼下来,挤上她的条凳,先发制人。

    “快吃,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别叫我看戏也不尽兴。”

    谢皎四顾,货郎叫卖甜瓜,小刀扶起赖在地上不动的施半仙,没有家丁跟过来。

    她低头有些恼,南柯申明道:“我没吃别人给的东西,我自己带了。”

    油纸揭开,玫瑰糕嵌着碎核桃仁,谢皎借问:“你有哥哥?”

    “懒得提他,败坏家门名声。”

    “我哥总敲核桃给我吃。”

    她分一口给小刀,买四条甜瓜,施半仙背对戏台,浑浑噩噩坐在地上。

    一条碧袖子伸过来,绿腰怀里琵琶横放,眼巴巴瞧着谢皎:“一回生,二回熟。”

    她就势分出去一条甜瓜,绿腰合十道:“你人真好,我吃这一口,少十年阳寿。”

    “你认识阿鲤么?”

    “算认识,班头背地里叫她‘胭脂猛虎’,多威风的名号!”

    绿腰抹嘴,谢皎灵光一闪,施半仙大声叹息道:“昨夜东海鲤鱼,吞却南山猛虎。我认得她,她找我来了。”

    丐帮长老一副落拓样子,开口也没人信。快鼓急传,绿腰抱琴就走,乐工班子锣声催人。

    “咣当!”

    徐覆罗金发绿蟒袍,赤着一张大脸,体态丰满地跳出戏房。

    他披甲上台,换了一副人皮,衣角绣满了密密竹叶。安禄山以肥美之姿,连翻十二个筋斗,赢得满堂喝彩。

    “美人在哪?快快传与我赵别盈一见!”

    词没对上,小卒一时哑了,徐覆罗洋洋洒洒,又嚣张道:“爷乃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就算我恶贯满盈,奸淫掳掠,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挡我赵别盈前路,若辈都是狗子!”

    谢皎扫视台下,池座里密不透风。方才那名无牙道士戴胜,听了顿时变色,贼眉鼠眼,抬脚就出了天后宫。他出门本往右去,似被金衣神将吓了一跳,脚一拐,捂住道帽,往左逃了。

    阿鲤拂帘出场,头顶一张惨白面具,身上吊着三根悬丝傀儡的长纱带子。

    “我本江南孤女,今朝身不由己,来做龙王夫人。你就是东海龙王?”

    “正是……”徐覆罗刚要应下,天后宫外那具金衣神像晃荡双袖,大摇大摆地穿过成排的观者,步伐六亲不认,高声应道:“正是在下!”

    “啊?”徐覆罗懊恼,“我打错人了!”

    南柯奇怪,“她为何在笑?”

    谢皎轻声道:“有人守护在旁,是不会强颜欢笑的。”

    “东海龙王独孤标,今日娶你为妻!”

    施半仙霍然抬头,对上金衣神将,一副“鬼见了我”的神情。那神将的胸前画着历历白骨,死气慑人,樟木偶头的鬓毛眉宇却依然平静喜乐。

    谢皎头皮一麻,南柯躲在她肩后,小声道:“独孤标身患恶疾,不是早就被他的三个儿子杀死了么?”

    她微微侧首,南柯说:“你没听说过东极宫么?”

    “活人怎么能嫁给死人?”

    阿鲤含颦带笑,手脚被悬丝一振,惨白面具遽然下坠,扣住她艳若桃李的脸。

    独孤标大肆专断:“你是傀儡,不是活人。”

    谢皎怒斥:“你放屁!”

    施半仙蓦地大笑,台下醒与不醒,都像疯魔之人。一个蓬头稚子眼见阿鲤的脸消失,怕当真如此,哭得死去活来,正对戏台磕了三个响头。

    她袖中飞出一条红纱,擦过谢皎肩头,拍掉小孩的眼泪。

    独孤标堂而皇之地坐入席中,阿鲤收纱掩面:“我既想拿走你的心,又不想叫你察觉。”

    绿腰屏息奏乐,为她滚出碎珠似的龟兹胡曲。

    一丈红纱漫挂头,那新娘举振广袖,绕转衣袂千百回,在螺旋穹顶下腾现出乳白色的窄衫绣裤。羯鼓猛响,她昂首振袖,流纱飒然成波。

    舞女脖颈笔直,凌厉得像刀锋。

    谢皎喉头发干,心想:“她没看我,却好像在跟我说话。”

    琵琶独独先激楚,新娘动荡腰节,如舞似跌,现出一副鬼魅的狂态。

    她一跃如虎,好像一朵兀然盛怒的大丽花,将水衣旋握在头顶。

    阿鲤呼的扔走七重纱,抛开一片断魂,雪色藕臂招摇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两手倏然合掌,她一把揭开面具,无情眼亮如刀光。

    疾风劲雨的琴声落落滔滔,舞女的身姿酷烈决绝,脚下玉山将倾。绿腰咬紧牙关,不敢泄掉那一口气劲,钢弦割指也浑然不觉痛。

    一声裂帛,银瓶乍破。

    美人一下伏在台上,她慢慢抬起头,点燃了锐利的目光,“我的命运,不该如此。”

    施半仙闭着眼听,大叫一声好。

    金衣神将的戏服十分巍峨,身后投下一片阴影。恭其盛一无所见,急得抓耳挠腮。他歪极了脑袋,就见徐覆罗将七重纱盖在阿鲤身上,奇怪道:“他怜香惜玉,有什么好处?”

    “人间有谁非梦幻?风骨自是倾城好。”

    独孤标的词儿在蚕蛹似的神衣里打转,声音似曾相识。

    谢皎疑心又是生迦罗作祟,却听台上徐覆罗一声惊叫。他跌坐在阿鲤脚边,一条黑王蛇沿朱金色的梁柱游了下来,吐出火苗似的舌尖。

    “我有你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她临风站在日光下,垂眸看向陌生人,徐覆罗张口结舌道:“敢、敢问姐姐芳名……”

    “小心!”谢皎低呼。

    金衣神将的木俑砰一声炸裂,跳出一个包头蒙脸的汉子。嘭嘭嘭,这三步极久,谢皎抢步上台。徐覆罗面如土色,一把抓护阿鲤,蒙面人的短刀冷冷地朝他后心扎去。

    一朵金字罗盘伞蓬的张开,谢皎旋伞一挥,短刀沿伞边滑了下去。

    蒙面人一击不中,笑得眼尾炸花。

    她凛眉跃起,左臂勾住他凉腻腻的脖子,将人拐下戏台。两旁边厢站出七八名蒙面人,乌压压地跳下二楼,场中一时大乱。

    天后宫出口无人封守,观者沸沸扬扬,哄然似鸟兽散了。恭其盛连推带搡,率他两个喽啰逃出大门,立刻把门关死。游侠翻墙而出,在墙外接住乡民扔出去的孩子。

    谢皎绕柱飞回戏台,俯视这帮刺客,沉声道:“你们对虎落平阳的戏码趋之若鹜,但我有一问,人杰都不足以自保,你有什么本事自保?”

    “赵别盈的命很值钱,人也大有名堂。让他无法自保,就是我的自保。”

    为首的蒙面人阴阳怪气,徐覆罗送走阿鲤,手忙脚乱脱下臃肿的戏服。他跟谢皎背靠背,低声说:“鱼上钩了?”

    她朗声道:“你见过赵别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徐覆罗装模作样,“‘谁不重要’阁下,你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蒙面人啐道:“我乃红毛狮子生迦罗,记住这个名字,下辈子找我报仇吧!”

    那帮人亮出明晃晃的短刀,嗡的围攻过来。谢皎右手收伞劈头,左手扣腕,膝盖一顶,顺势扯臂抱摔,一下子解决两个。

    徐覆罗左闪右闪,抱柱踢人胸口,飞出去的刺客轰隆隆砸垮了三排条凳。

    他腰伤没好,很快被人踉跄踹倒。谢皎抛伞一张,盖住徐覆罗,短刀劈上乌皮布毫无划痕。

    冷锋攻背,她扬腿踩刀,腿弯压臂弯,一手搂住脖子,重重掼开了刺客。一番打斗之后,四下尽是呻吟声。

    蒙面人冷眼摆开架势,两手各持一把三头银叉。

    “生迦罗?”谢皎嗤之以鼻,“你没他疯,这副阵仗,借刀杀人,演给谁看呢?”

    她脚边一踩,翻上来一把短刀,把手是个小骨朵。钝器能破重甲,蒙面人两刺不中,反手用骨朵砸向谢皎的天灵。她矮身扫腿,蒙面人麻利跳开,砰的一声破门而走。

    谢皎追出天后宫,门右赫然坐着一具汉子尸身。那人胸口赤红,死了不久,想必是金衣神将原本的戏子。

    “嗡!”

    刀截秋光,从左刺来。她铮的一声挡住,左手立刻扣住蒙面人手腕。

    短刀对三股叉,谢皎横臂一划,蒙面人讶然后退。他摸向腹部,掌上一条血线,右手银叉愤然投向谢皎。她侧头避开,右手短刀正被那人踢飞。

    谢皎躲无可躲,欺身上前,双手扣双手,两回拚力反身之后,叉尖终于压向他的蒙面。

    “嗄!”

    这男人眼尾炸花,一个过肩摔,把她甩出一丈远。

    谢皎腾空落地,乌发迸散,刨花水的香气一下轰然。

    “你戾气太重。”

    蒙面人转身重系黑布,擦掉鼻头汗珠,出言挖苦。她的发梢像钢鞭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发疼。

    “没戾气的人,不是躺在地上了吗?”

    谢皎直截了当,站起了身。他变了脸色,不得不承认道:“你聪明得过头,还喜欢撒野。这桩仇,我记下了。”

    “正怕你忘,省得我去找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但说到头来,信徒比大盗更置圣人于死地。我要杀赵别盈,倒不是为了这个,更不是为钱。他算不上什么圣贤。今天是我饶你一命,靠水吃水,不在天后宫见血。”

    谢皎一怔,蒙面人的手下从天后宫赶出来,他在撤退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小鬼咨言大鬼,人间由谁称王?”

    “下次再来,刀不留情。”她扬声道,“我从小的心愿,可不是长大了活成鹌鹑!”

    云暗青天,空翠的树影在谢皎身上很快黯淡,凉风吹得她薄汗发冷。

    南柯和小刀一左一右扶着徐覆罗追来山道,就见蒙面人像归林的乌鸦,三两下就没了踪影,扬长而去。

    “你受伤了。”南柯惊呼。

    谢皎低头自顾,徐覆罗上前,小刀咦道:“你们俩的后腰都在渗血,伤在同一个地方。”

    她伸手一摸,是一条细血迹,抽气道:“破了皮,不是大事。”

    徐覆罗嚷道:“你不关心我吗?我差点离开这美好的人世间!”

    谢皎接过施半仙的罗盘大伞,“没事,伞好好的,没破。”

    “没人问你要伞,算命的去追戏班子啦,”南柯心有余悸,一阵一阵地反胃,“你们说打就打,吓了我一跳。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白天瞧并不害怕,夜里便叫人心里发毛。”

    谢皎解下右手腕的纱带角子,重新绑好头发,“南柯,你回明花团吧。”

    “怎么,我是累赘吗?”

    “我这儿不安全了。”

    南柯扛起玉兔捣药伞,“我不在乎!”

    “我在乎。”

    “吃过我的玫瑰糕,你还出尔反尔。”

    南柯扭头就走,没几步忽然回头怒喊:“你们都是小猪!”

    谢皎失笑,“她连烂话也闻所未闻。”

    她拾起草丛里的三股叉,交给徐覆罗:“查一下它的来历。雷潮电辉哪位都好,你帮过他们,有交情吧?”另外吩咐小刀:“送南柯回去,我四处走走。”

    徐覆罗忧心忡忡,“既然杀手奔着赵别盈的名头来了,那我还安全吗?”

    “我帮你求过人,必定万事大吉。”

    “谁啊,这么厉害?”

    “关帝啊。”

    徐覆罗耷拉着脸,谢皎调整腰带,盖住了血迹,“如果刺客真有十足把握,方才就不会多嘴,只会直接灭口。”

    他眼前一亮,“有好消息?”

    吴云浮绿水,映出怦然绽放的金字罗盘伞。

    谢皎答非所问,沉吟道:“众耳难瞒,李鬼生事。生迦罗的名头大了,这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