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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令 第65章 焚身

    大殿内,潘樾放下油纸伞,见厚重的窗户紧闭,地上点满了蜡烛,排排置于烛台、烛架之上。

    大殿正中摆着一桌酒,桌前坐着一个人,正是木轮椅上的卓山巨。

    背后的大门突然间关上,潘樾眼色一凛,但面上看来仍是清风霁月。

    他来到桌前坐下,和卓山巨互相打量着对方,都是客气敬慕之态。

    “卓当家,久仰了。”

    卓山巨感兴趣地问:“潘大人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可否见教?”

    “新郑书院的背后是银雨楼,而孙震没有资历掌控这一切。他派人去鬼市买玉蟾蜍,还送到了银雨楼后山。众所周知,玉蟾蜍是治疗烧伤的良药,而恰好卓老当家三年前死于大火。”

    “就这样怀疑一个死去的人,潘大人断案,未免太武断了吧?”

    “卓当家教训的是,不过,你的好兄弟顾雍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没有他这句话,我也不敢确定。”

    “顾雍?”

    卓山巨大为意外。

    顾雍死前曾经说过,生是一刀,死也是一刀,我图个痛快。我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当时他说这句话很是蹊跷,我一直揣想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某些人,到底是谁?直到昨日我才想清楚。”潘樾眼睛扫过卓山巨的脖颈、小臂,上面遍布着烧伤被抓破流血的痕迹。

    “三年前那场大火,你虽然侥幸未死,却也丢了半条命,这三年你应该饱受病痛折磨。”

    “潘大人见微知着,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虽然我只剩下半条命,杀你还是绰绰有余,潘大人为何这么大胆,竟敢只身赴宴?就这么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非也,正是因为敬重卓当家乃一方霸主,号令银雨楼上千余众,这样一位豪杰,却要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三年,我想,你定有很多不得已。”

    卓山巨听了,表情微微一变。

    牢房中,卓澜江闭目而坐,阿福送来饭菜,看守用钥匙开门,然后再锁上。

    阿福恳求:“少主,都三天了,你多少吃一点吧,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了的!”

    他端着米饭送到卓澜江面前,卓澜江看也不看一眼,怒斥阿福:“我真是没想到,连你也背叛我!”

    “我没有,可……可那毕竟是老当家呀,他的话,我自小就不敢有违。”

    “滚。”卓澜江冷冷地说。

    阿福无奈,把餐盘留下,走出了牢房。

    卓澜江想把饭菜推开,却忽然注意到米饭之上,被人用筷子插了四个洞,不由得一怔。

    这是……她的手笔!

    从前,卓澜江以小混混的身份和杨采薇喝酒,酒菜端上来,卓澜江正要吃,被杨采薇拦住,拿走米饭在上面戳了四个洞。

    “你这是做什么?”卓澜江不解。

    杨采薇说:“这叫东南西北四方通顺,我娘教我的,说这样可以保平安。你下次再跟人打架,就不会受伤了。”

    阿福并没有背叛他,眼前的米饭,正是杨采薇留下的“暗号”。

    卓澜江拿起筷子,在米饭里扒拉,发现碗底埋了一把钥匙。他目光一扫牢门的锁,心中明白了杨采薇的计划。

    银雨楼大殿内,潘樾目光直视卓山巨,说:“雄鹰本该翱翔九天,如今却甘为家禽。我猜定是那人拿住了你的软肋,逼迫你如此,而那软肋,就是卓澜江。”

    卓山巨没有说话,似乎默认。

    “既然你为他卖命是被迫而为,那么你我二人,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卓山巨摇摇头,平静地说:“没用的,你死,银雨楼才能活。”

    突然间,大殿内传来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潘樾抬头看去,只见天花板滴落着油状液体,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潘樾抽动鼻子,惊觉起身:“是西域火油!”

    “没错,三年前我侥幸死里逃生,三年后,我还是逃不开这个宿命。”

    “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

    卓山巨淡然一笑,说:“有潘大人这样的才俊作伴,我想黄泉路上会有趣得多。”

    火油不断从天花板多处滴落下来,下面一排排的烛火随之摇曳,有的火油落在烛火旁边。潘樾看了看窗户,卓山巨知道潘樾所想,直接解答。

    “不用看了,窗户是青铜所制,你来之前就已经封死。大门厚三尺,无论从里从外,都无法破门闯入,只有我才能打开机关。”

    潘樾看了看门窗,再看看卓山巨,相信他所言非虚。

    此时,银雨楼的看守过来巡视,发现卓澜江的牢门打开,刚要喊叫,被暗处的卓澜江一掌击晕。

    卓澜江拿起他的佩刀,气势汹汹杀了出去,其他看守看到卓澜江,顿时大惊。

    “少主……”

    手下们战战兢兢,卓澜江大喊:“让开!”

    一个看守试图阻拦,卓澜江一刀砍去,帽子变成两半,那人吓得面色如土,卓澜江迈步闯出牢狱,无人敢挡。

    杨采薇和白小笙在墙角等着,见卓澜江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阿江!”

    卓澜江见到杨采薇,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这都是小笙想的主意。”

    卓澜江又看看白小笙,说:“小骗子,果然偷偷摸摸的事儿你最擅长。”

    “哎,我可是在帮你!”

    白小笙又恼火,又掩饰不住见他平安脱困的高兴。杨采薇说:“阿江,潘樾去了大殿,现在不知安危。”

    “我爹想杀他,我们快过去!”

    三人迅速赶向大殿,可是一转弯,面前,孙震带着十余人,手持利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银雨楼大殿里,潘樾看着面前一幕,不急不恼,反而从容坐下。

    “既然我们是要一起上路,卓当家,敬你一杯。”

    卓山巨对潘樾的反应感到意外,也举起了酒杯。

    “卓某很少佩服什么人,潘大人当算一个。”

    二人对饮,此时油滴落在烛火上,霎时间窜起一束火苗,随之熄灭,可以想象,只要火油越来越多,势必引起大火,将这个大殿烧成灰烬,而潘樾和卓山巨无法幸免,

    潘樾问他:“既然藏了这么久,为何一出现就要同归于尽?”

    “还不是拜潘大人所赐,银雨楼所作所为已被潘大人查出,兔死狗烹,我已没有利用的价值。”

    “可死,未必是唯长出路。”

    “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斗不过他的。”

    “斗得过斗不过确实没有定数,不过,卓当家若以为如此,卓澜江就可以一世安稳,岂不比我更天真?”

    卓山巨脸色一沉,说:“他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潘樾也不生气,慢悠悠道:“将他自幼送去京城,是为了让他远离银雨楼的暗地里的勾当;而当银雨楼有难,他回到禾阳,你宁愿假死,也要把水波纹的所有事务与他切割,我猜,你是想自己背负一切,不让卓澜江深陷泥潭。”

    “没错,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错就错在,用你觉得对的方式去保护他,但这偏偏不是他想要的。卓澜江心高气傲,活的就是那口气,你想保他的命,却要一手灭了他的心气!但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真相,你以为他还能安然度过此生?”

    卓山巨大怒,却因为激动疼痛发作,浑身颤抖。他咬牙喊道:“够了!你以为我是谁?银雨楼楼主?禾阳四大宗族之首?不,我只是别人养的一条狗!你以为我想如此么?我只能如此!”

    一滴火油落在一排烛架上,瞬间燃起火来。

    火势缓缓蔓延向大殿中央,死亡渐渐逼近……

    院子里,孙震带领众人包围卓澜江三人,卓澜江一步步走向孙震,表情不屑。

    孙震面露为难,不能放人,也不能动手。

    卓澜江咬着牙,冷冷道:“这么多年,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傻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反而敬你是条汉子!”

    孙震不断退后,说:“少主,你不要逼我!”

    卓澜江胸膛顶到剑尖上,孙震不由得手一松,剑落在地上。

    卓澜江大步而行。孙震内心汹涌,对着他的背影喊:“卓澜江,你以为就你委屈吗?当家做了三年活鬼,还不都是为了你!”

    卓澜江一愣,站住了。

    杨采薇和白小笙不解看向孙震。

    孙震又喊:“三年前在京城时,你丢过一把剑,你以为真是窃贼所为吗?”

    卓澜江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孙震。

    *

    当年,卓山巨面对左惊飞的威胁,不愿就范。

    “为了敌国羌人,去杀我朝边关将士,我做不到。”

    左惊飞摇头:“所以说,你还是不够忠心。不忠的下场,就是死。”

    “这么多年的秘密,就不怕我拼个鱼死网破?”

    左惊飞笑笑,说:“你不会的。”

    他把手中的剑扔给卓山巨,卓山巨接过,抹去布袋,看到剑柄上那个“卓”字。

    “江儿的剑!你把他怎么了?”

    “大哥说了,故人之子,得多关心一下。”

    对方拿自己儿子当威胁,卓山巨捏紧了拳头,只能低下头认怂。

    后来,孙震向卓山巨禀报:“当家,少主听说您出事的消息,从京城回来了,不日就到禾阳!”

    卓山巨闭上眼,说:“对外宣告,我已经被火烧死了。”

    孙震大惊:“当家?”

    “京中那人所犯之事是火中取栗,大逆不道,但凡有个闪失,我们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让我一个人做这条看家的恶犬,我不想江儿的一个手指头染黑。”

    孙震不忍,又只能遵命。

    后来,残破的大殿里,只放着一具棺椁。

    卓澜江扑上来,抚摸着父亲的棺椁,手不住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卓澜江突然爆发,砸着大殿的一切,卓山巨听闻儿子痛苦悲愤,几次想要现身,却最终隐于黑暗……

    此刻,听闻真相的卓澜江一脸震惊,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殿内,潘樾看着卓山巨,继续说:“卓当家,你不是别无选择,你背后那人,他可能会像逼死你一样,逼死卓澜江,他也可能被我扳倒,而被他庇护的卓澜江,反而成了覆巢之卵。届时,你还能保护得了卓澜江吗?”

    潘樾拿出一个物件,放到了卓山巨面前。

    卓山巨拿起看,见是一道免死金牌。

    “这是郡主给我的免死金牌,只要你放了卓澜江,告诉我幕后那人的真实身份,虽然你做了很多大逆不道之举,但这道金牌,可保你父子一生平安。”

    卓山巨沉吟着,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卓澜江的话——

    我爹是雄踞一方的银雨楼楼主,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是现在这个对主人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西域火油不断坠落,火势蔓延开来,越来越大。

    火光之下,卓山臣脸色明暗闪烁。

    有人冲到了大殿门口,但开不了门。外面传来卓澜江的喊声:

    “爹,你开门,你快开门!爹,你别做傻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此言一出,卓山巨瞬时泪流满面。

    卓澜江等人赶到门口,火苗和浓烟已经从门窗缝隙冒出,卓澜江情急之下,拼命撞门,杨采薇和白小笙也试图找到机关。

    潘樾不惊不慌,冷静看着卓山巨,等待他的决定。

    房梁掉落,大火烧到了他们脚下。

    终于,卓山巨长叹一声:“是我老了,胆怯懦弱,患得患失。潘大人,我可以答应你不跟县衙作对,从此不再助纣为虐,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人的名字,你还会保护江儿吗?”

    “卓澜江没做错什么,哪怕一个无辜的路人,我都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何况他是我的朋友。”

    卓山巨一笑:“好,我当这句话是潘大人给我的承诺了。”

    他按动自己的轮椅把手,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了一条缝隙。

    “你走吧。”

    潘樾起身,说:“我推你出去。”

    他准备去推卓山巨的木轮椅,卓山巨却突然伸出双手,重重给了潘樾一掌,潘樾猝不及防,飞身而出,卓山巨却转动轮椅,驶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卓澜江冲了进来,要冲向火海,被白小笙死死抱住,扑来的火舌灼伤白小笙的胳膊,她忍着剧痛,却毫无松手的意思。

    “爹,为什么?为什么?!”

    卓山巨回过头来,隔着火海,对卓澜江一笑。

    “江儿,京城那人睚眦必报,只有我死,你才能活……”

    大火之下,大殿垮塌,卓山巨被火海吞噬,面容平静。

    卓澜江推开白小笙,拼命要冲上去救父亲。潘樾、杨采薇、孙震一起将卓澜江拖了出来。

    “爹!爹!……”

    卓澜江声嘶力竭,大殿火势熊熊,烟雾冲天,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