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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21章 心上人(二)

    冬去春来,转眼到了郑安雅登基的第四个年头。林长晔作为渤海国特使来到高昌国,除了国书和私信,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因渤海国人口过多,部分农户没有足够的土地、工匠也有过剩,希望高昌国看在两国友好的情分上能酌情接收渤海国农民和匠人移居,共计一万户。郑安雅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差点从龙椅上蹦起来:“一万户?这得有多少人?”

    林长晔笑着拱手道:“回王上,连同老幼妇孺,共约五万人。”

    段知书惊讶道:“想不到渤海国竟如此慷慨,我国百姓一共才十万多人,一下子要增加这么多!”

    林长晔笑道:“太多了?”

    “啊!不多不多,”郑安雅忙道:“我国地广人稀,正愁人太少呢,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记得替我谢谢长卿。”

    林长晔又神秘兮兮地对郑安雅说:“外臣这里还有一样好东西,是我王特地嘱咐我带给您的,王上要不猜一猜?”

    郑安雅略加思索后,问道:“莫非是铜管?”

    林长晔笑道:“正是,不知道你们要多少,王兄特地命人从孤竹国采买了一整套。”

    祝惜颜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无缝铜管后一头扎进了实验场,好多天不曾出门,吃饭睡觉都在里面。起初曹君歌领着众人七手八脚地给她帮忙,但炼油设备必须做到每个接口都严丝合缝,旁人的手脚远不及祝惜颜稳当,第一次就因为泄露炸坏了三根管子和两个接头,心疼得祝惜颜直掉泪。后来,为了保证安全和质量,她不得不亲力亲为,曹君歌只能每日给她打下手,还把端饭菜给她。

    第二次试验,油色偏深,祝惜颜认为是温度高了的缘故;第三次试验,油色正常,但出油量极少,后来查明是温度太低;第四次试验,出油后意外起火,被助手用砂子扑灭。直到第五次,她们终于炼出了一小瓶轻油。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祝惜颜高举着那一小瓶油喜极而泣,全然不顾自己散乱的头发和污迹斑斑的衣裳。曹谦揖得知后,带上两人与郑安雅报喜。

    郑安雅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浅绿色小瓶,又打开盖子闻了一下,轻油的气味熏得她直皱眉。她指着瓶子问道:“这瓶子是琉璃做的?”

    曹君歌道:“正是。”

    郑安雅挑了挑眉道:“要用这么贵的瓶子装它?”

    曹君歌道:“王上恕罪,臣等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轻油太容易挥发了,用普通的罐子装容易泄露,不但辛苦炼就的油会变少,还容易引发火灾。”

    郑安雅道:“不能用瓷罐吗?”

    曹君歌道:“现有的瓷罐口径比较大,没有合适的。如果定做一批,或许可以。”

    郑安雅瞟了曹谦揖一眼,后者马上领会道:“这不难,臣这就着手去办。”

    炼油成功后不久,高昌国君臣又为移民的事忙碌起来,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迁徙、途经五六个国家,历史上从未有过,光是获取沿途各国的通关文书、保障百姓途中安全就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好在须弥国、长乐国与渤海国素有交情,东域各国更是不在话下。不出三个月,各项事宜基本都妥了:移民会分成五批,第一批人数略少,约八千人,当年就能出发,他们大多是高昌国急需的铜铁、土木类工匠,以后每年一批,每批一万人至一万五千人不等,最后一批在五年内迁完。

    第一批移民到达时,郑安雅亲率群臣前往边境迎接。移民们大多用独轮车或两轮车推着家当,扶老携幼,在渤海、高昌两国军队的护送下缓缓前行。望着不见首尾的车流,众臣百感交集,房似瑜含泪拉着段知书的衣袖道:“段相,我们以前人太少了,种地缺人、治水缺人、修路缺人,就连打造农具也缺人,这下好了,终于可以缓过来了。”牟清泉更是激动:“五万人呐!我记得当初整个高昌国还不到一万人呢。而且大多是青壮年,这下每年得生出多少人口?”杜襄成和高无疾则更不必说,早就在心底盘算能征多少新兵了。

    郑安雅却避开人群,找了个僻静的高处,刚见到这些移民的时候,她内心的激动比起群臣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他们不断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却越来越恍惚,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各种色彩在不断拆散、拼接、重组,最后汇成了一张明艳的笑脸,是林长卿。郑安雅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了。他很正直,当初高昌国积贫积弱,被其他国家轻视,只有他屡屡顶住压力替高昌国说话;他很慷慨,一下子就给了相当于高昌国一半的人口,解决了地广人稀劳力不足、技术不足的问题;他很谦和,明明帮了她的大忙,却故意说成自己人口过剩,请高昌国帮忙收留;对了,他还很美,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郑安雅有些眩晕,她对林长卿的感觉一直是模糊的,好像有很多丝线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又好像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眼下,在这如织的人流中,薄雾渐渐散去,纹理也渐渐清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对林长卿抱有何种感情,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对牟明月爱不起来,不是因为他年少,而是有珠玉在前。她不禁想起自己和林长卿在丹丘城分别时的情景。当时林长卿正准备登车离开,她忽然叫住了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犹豫着说:“长卿,如果你哪一天你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先解除婚约,不然我见了她会很尴尬的。”林长卿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如果你有了心上人,也要告诉我。”

    周围的嘈杂声把郑安雅拉了回来,她看着欢呼的人群,心里默默地念道:“长卿,我有心上人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因为,他就是你。”

    移民到来之后,朝堂上变得和谐了许多。安置工作让各署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争权夺利了。大量的新劳力可以带来更多的粮食和税收,国库将会得到充实,朝臣们眼看前景可观,也不急着计较眼前的得失了。更有匠人们和他们带来的各种工艺,让百姓们可以用同样的价格买到更洁白的米、更柔软的布料、更耐用的农具……虽然眼下变化不大,但大家都感到日子会越过越好,抱怨声渐渐地少了。郑安雅见朝野一片祥和,便找了个机会安排段知书、杜襄成、房似瑜、牟清泉和高无疾等人共同上奏,恢复了卫信忠左相的位置,并封他为文成君。

    又过了些日子,少府监曹谦揖上奏:火油监监丞祝惜颜用炼轻油剩下的废料制出了一种质量上乘的墨,这种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比市面上通用的松烟墨好用很多。郑安雅大喜,只因高昌国出产的物品向来质量不高,在市面上总被他国商人压价,还被说成是不入流的东西,这下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特产,还是与诗书有关的大雅之物。她又想起几个月前炼出轻油时,本应奖赏火油监众人,只是政务繁忙一时竟忘了,这回要好好赏赐一番。岂料正当她询问群臣该如何赏赐少府监官员时,曹谦揖却突然提了辞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曹谦揖的理由听起来很古怪:“臣自任少府监以来,时常和年轻人在一处,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感到自己老了,迟钝迂腐,不中用了,无论是观念还是精力,都远不如年轻人。臣深知王上胸怀大志,当有能臣良将相助,像臣这样的人短期内用着尚可,长此以往会误了大事。故臣请辞去少府监之位,让于后辈,请王上恩准。”此言一出,朝堂上议论纷纷:火油监隶属于少府,火油监诸人有功,少府监也应赏赐才是,岂有罢免少府监之理?可曹谦揖却道所奏字字出自肺腑,绝无虚言。郑安雅见她一再坚持,又看到段知书频频对自己使眼色,一时吃不准如何处置为妥,只好先退朝,留下两位丞相继续商议。

    众臣刚出殿门,郑安雅便沉不住气了,令侍卫将殿门关上,问段知书:“夫子,曹谦揖到底什么意思?”

    段知书拱手道:“就是这个意思。她想辞官。”

    郑安雅道:“这不合常理。通常官员们作出了政绩,不都希望能升迁或者受封吗?她怎么反而要辞官呢?还说自己老了,我们又不会老,这话不要说其他人不信,我都不信。”

    段知书却叹道:“王上,您觉得曹谦揖的话听起来荒谬,只因您不了解她。我与她共处过三千多年,深知她的才干能力都算不得上乘,不然何至于一把年纪才当上九卿?之前做副职的时候,上面有房似瑜顶着,下面有各级官员担着,她在中间乐得自在,即便出了事,板子也打不到她头上。后来您要她独当一面,她做着做着就感到力不从心了。”

    卫信忠捻着胡须道:“就在半个月前,她还特地来我府上一趟,询问我官员升降任免的事。我对她说明年开始要在全国上下推广一年一度的考核,能者上,不能者下,干得好的要赏,干不好的要罚。她当时的脸色就有些不自在。”

    “与其做得不好被您罢免还挨一顿骂,不如自己请辞还能捞个贤名,我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段知书笑道。

    郑安雅啧了一声:“那你和襄成还推荐她当少府监?”

    段知书苦笑道:“当时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了,我一是想着把她提上去可以平息众议,二是觉得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副手,或许可以做一次正职,毕竟这些年国内从上到下变化很大,有许多高昌人都做出了改变,还以为她也能变一变呢。”

    “唉,扶不起呀,怎么办呢?真准了她的辞呈,谁来做少府监?”郑安雅愁眉苦脸道。

    “王上,您忘了四小家族的共性了吗?”段知书笑道。

    “共性?”郑安雅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她们更在意家族整体得失,不那么计较个人。那,让她女儿曹君歌来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她说的要让给后辈嘛。就跟归春晖和归尺素一个道理。”

    次日,郑安雅下了两道旨,一是免去曹谦揖少府监之职,由其女火油监令曹君歌担任,擢升火油监丞祝惜颜为火油监令,并以“知进退、识大体”的名义嘉奖曹谦揖百金,二是将新制的墨命名为“高奴脂墨”,令火油监加大脂墨产能,供给全国。她还兴冲冲地给林长卿捎了一箱脂墨,期待他的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