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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第16章 出兵(一)

    半个月后,已是八月中旬,扶余国前线的战报到了。渤海国二十万大军分成了四路,由东到西分别镇守在扶余国的仙州、聊县、淞南县和桦县。郑安雅看完后破口大骂:“这是哪一个书呆子布的阵?”

    恰巧柏崇峦在一旁奏请变法事宜,见她如此激动,忍不住看了几眼,问道:“陛下,这样分兵有何不妥?”

    郑安雅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扭头对一旁奋笔疾书的虢孟馨道:“叫杜襄成和房似瑾来见我,要快!”

    虢孟馨答应一声出去了。郑安雅这才示意柏崇峦来到舆图前,指着扶余国东边与渤海国交接的地方对他说:“如果这场战争只在玉轮和扶余两国之间不牵扯到他国,这二十万将士也是扶余国自己的,只需守卫扶余国不被入侵,这样排兵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这回是渤海国出兵援助,就意味着渤海国与玉轮国已经正式宣战,既然双方撕破了脸,那玉轮国的军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进入渤海国的国土。你看这儿,仙州虽然是扶余国最东边的一个县,但再往东就是渤海国的辽东郡,如果玉轮军绕过仙州突袭辽东郡。只要他们拿下郡中最重要的蓬莱县,或是往西两面夹击仙州守军,或是往南深入渤海国内地,这二十万大军可就被动了。”

    “陛下,渤海国和玉轮国不一定会打起来,”柏崇峦道,“臣听闻领兵的卢早行将军是三代将门之后,熟读兵书且为人持重。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吧?”

    “哎,恐怕坏就坏在他的熟读兵书和为人持重上了。”郑安雅忍不住吐槽,见柏崇峦不解,又道:“你没看到最新的战报吧?他将四路大军安置好之后,先派了个说客到玉轮军的大营,妄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啧啧……书呆子一个。”

    柏崇峦道:“那玉轮国主帅见了说客作何反应?”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宣称误会,这是他们和扶余国之间的矛盾,他们本无意冒犯渤海国,不想跟渤海国打。”郑安雅道。

    “那还好……”

    “好什么呀!你也……”见柏崇峦居然真的相信了,郑安雅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个书呆子。”好在她生生地刹住了,改口道:“玉轮国的主帅我见过,叫阿尔斯兰,那就是个人精,他的话不能信。”

    “您的意思是他们还是想打?”柏崇峦问。

    “只怕他在拖延时间,目前情况很不乐观。”郑安雅道。

    房似瑾和杜襄成到了,柏崇峦知趣地退了出去。杜襄成看完战报之后面色凝重地说:“形势越来越不妙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辽东郡能顶住玉轮国的偷袭。”

    “哎,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是寄希望于一处,就越靠不住。”房似瑾道。

    “我们不能这么干坐着呀,得做点什么,”郑安雅忍不住抱怨道:“萧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杜襄成道:“路途遥远,萧儿武功再高也是肉身,算日子他这两天才到临淄呢。”

    “唉,真是急死我了!”郑安雅起身来回地踱步:“消息怎么传得这么慢?这会儿只怕辽东都打起来了!”

    房似瑾道:“这不是在我国境内,我们传递消息的方式在渤海国和扶余国都行不通。”高昌国的紧急情报传达继承了孤竹国的方法【见第三卷30章】:相隔五十里建高台,以独特的火光为号,结合八卦,长亮一次为阳爻,短亮两次为阴爻,组成几张四相、八卦或六十四卦图,每一图都有特定的含义,如此传递消息的速度极快。可一旦出了境,就只能用原始的飞鸽、甚至快马传送消息,郑安雅再心急也只能无奈地等待。

    又过了十四五天,郑萧儿和辽东郡的线报先后到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林长晔出事当日所骑的马被某个下人以“不堪重用”的名义发卖了,暂时见不到,具体卖到哪里还需时日追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林长晔的嗜睡不是因为磕到了头,而是被人下了药。这一点随行的医官、隋氏女族长隋悦济可以以性命担保绝无差错。至于下药者为何人,郑萧儿正在亲自查。辽东郡那边,早在半个月前,也就是郑安雅收到卢早行布阵线报的时候就已经丢了,原因是辽东郡守主动反水。这位郡守姓郭,原本在都城临淄为官,因他贪图蝇头小利为丞相晏好古所恶,被贬到最北边的辽东郡当郡守。辽东苦寒,一年中有半年飘雪,虽然拿着相同的俸禄,但饮食起居可就差得多了,更不用提那些只有京官才有的、不可言说的好处。郭郡守在任上越待越委屈,越干越憋屈,难免心生怨怼。恰巧有一次他进山打猎遇到一头发怒的大熊,他和部下们吓得魂飞魄散,所幸被几位异族猎人所救。从那时起,他便与这几位猎人有了过命的交情。而这几位猎人正是玉轮人,再经过这几人的引荐,他依次结识了玉轮国的千户、左贤王,最后是北帝额林。不知他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只知道早在渤海国刚出兵不久,他就以“犒劳王师”为名,骗几位县令大开城门,让假扮成渤海军的玉轮军进城,将整个辽东郡拱手相送。

    看到两边净是坏消息,郑安雅急得不行,杜襄成也坐立难安。既然辽东郡出了内鬼,那想必玉轮国的主力已经进入渤海国境内。他们会做什么?烧杀抢掠、围歼守在扶余国的渤海军、还是一路杀往渤海国腹地甚至突袭临淄?还有林长卿身边的那个叫莞尔的尚宫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些情况线报上都没有写,但从时间上推算,某些可怕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临淄城还好吗?林长卿还好吗?郑安雅恨不得胁生双翅,立刻飞到临淄一看究竟。而临淄城那边,郑萧儿的回信中没有提到林长晔的现状,可见他还没有见到林长晔本人,被下药一事是隋悦济在药渣里发现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林长晔能否扛起大旗对渤海国来说至关重要,可他们连林长晔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要不唔(我)带人去翰翰(看看)?”杜襄成大概是上火了,嘴角长出了一个大疮,说话含含糊糊的。

    房似瑾一把摁住她:“你冷静点,现在这个局势你去了也没用。那毕竟是友邦,还是国都,你能带多少人去?当心被人当成非法入侵者抓起来!”

    “对,不能乱来,你去了容易打草惊蛇。”郑安雅道:“林长晔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药渣是新鲜的,说明他当天才喝过药。”

    “哈(他)还活着,哈(他)还活着……”杜襄成艰难地张着半张嘴道。

    “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想想接下来我们该作何准备?”房似瑾道:“渤海国和玉轮国肯定已经交上火了,而且渤海国明显处于劣势,一旦他们战败,我们要不要出兵协助?如果出兵该出多少兵,从哪里调集,从哪里入境,什么时候开始调兵?”

    “要,肯定要啊!”郑安雅道。

    房似瑾道:“陛下慎重。照我的估计,玉轮国这次是倾巢出动,兵力少则十五万,多则二十万,况且,此时他们恐怕已经大胜渤海军,气势正盛,我们出兵若少于三十万没有胜算。而要动用这么多的兵力,必须经过大朝会商议才行。劳师动众为了他国,朝臣们未必会同意。”

    “似瑾,这仗你愿意打吗?”郑安雅问。

    房似瑾笑道:“你想打我就陪你打。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恐怕领兵的不是我,而是襄成吧?”

    杜襄成一只手捂着嘴不说话,另一只手连比带划地表示她一定要去。

    “我该如何说服夫子呢?”郑安雅喃喃自语道。她明白,丞相为文官之首,只要段知书同意出兵,其他文官们大概不会反对,而武将们不用说,个个都想通过战争来建功立业,当然不会反对。

    “丞相,丞相……对了,我还有一位丞相!”

    郑安雅火急火燎地把柏崇峦召进宫,当着房似瑾和杜襄成的面把前线的情况大致对他讲了一遍,问道:“崇峦,你说我们该不该出兵助渤海国?”

    柏崇峦被那些书信和线报惊出一身冷汗,他万万没想到看似强大无比的渤海国竟然被渗透到了如此地步。他愁眉紧锁,沉默良久,无奈地道:“陛下恕罪,臣不知兵。臣以为出兵与否,陛下与太尉、大将军商议即可。”

    郑安雅道:“你大可放心,我不是在试探你。这么说吧,假如你不是站在高昌国丞相的立场,只是作为长乐国的太子,眼下渤海国和扶余国有难,你希望高昌国出兵吗?”

    又是一阵沉默,郑安雅却难得的好性子,柏崇峦不说话她就不开腔,只是静静地等待。杜襄成和房似瑾见状更不吱声,整个殿内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半晌过后,柏崇峦终于开口道:“陛下,臣还有一事不明。玉轮国的细作既然能在清源君的药中做手脚,为何……为何下的是嗜睡的药?”

    郑安雅道:“你是想问,既然有机会得手,为什么不直接下致命的毒药是吧?”

    柏崇峦艰难地点了点头:“所以臣以为清源君中毒和渤海国战败之间没有明确的关联,不排除只是巧合。”

    郑安雅道:“你先回答我,你觉得渤海国朝中的群臣如何?”

    “群臣?”柏崇峦道,“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换句话说,在渤海国的重臣当中,你认为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哪些是能臣,哪些是庸臣。”郑安雅道。

    柏崇峦略加思索,道:“丞相晏好古为人正直、两袖清风,且能直言进谏。”

    郑安雅哼了一声,道:“此人不重利,但重名,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要。他的谏言我看过,一大半是空谈,执行不了的。”

    柏崇峦又道:“太尉卢寄远乃将门之后,熟读兵书,谈及兵法无人能及。”

    郑安雅轻笑道:“卢寄远是卢早行的父亲,他能教出这样的好儿子,恐怕也只剩嘴上功夫厉害。”

    “御史大夫……”“行了行了,”见柏崇峦真打算一个个分析下来,郑安雅忍不住打断了他:“我直说了吧:渤海国自林长晔往下就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的。我不是说他们都是废物,三公九卿们倒算是各有所长,但他们喜欢互相掣肘,空耗精力。一句话:个个都是忠臣,也算能做事,但没有一个大才,而且众人的劲使不到一块儿去。”

    柏崇峦道:“臣不愿评价他们的能力。但是陛下,这与清源君中毒有什么关系?”

    郑安雅道:“他们互相扯皮,就是因为渤海国政局稳定,小打小闹一下无伤大雅。如果林长晔一开始就中毒身亡,那无疑提醒了所有人:渤海国正在遭遇一场重大危机。一旦查明下毒者来自邻国,所有人都会放下成见,团结一致,共同御敌。”

    “那如果……罢了,没什么。”柏崇峦道。

    郑安雅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你是想说如果他们同时对东帝和清源君两个人下手,那就能造成渤海国内乱了,对吧?”

    柏崇峦抿了一下嘴唇道:“是。”

    郑安雅道:“这种情况我也推演过。如果他们两人同时遭难,你认为渤海国的政令该从谁出?丞相晏好古和太尉卢寄远会不会借机揽权甚至篡位?”

    柏崇峦摇摇头:“晏丞相和卢太尉虽为百官之首、位高权重,但不像有不臣之心的人。”

    郑安雅微微颔首:“对,他们都是忠臣,这一点我很佩服东帝,能找到那么多对他忠心耿耿的人。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们自己不想上位,会听谁的呢?”

    柏崇峦道:“东帝陛下没有继承人,他们应该会听命于郑太后吧。”

    郑安雅道:“不错,他们大概率会在我姨母的号令下,一面御敌,一面全力找出凶手。如此一来,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玉轮国搞的鬼。届时,渤海国会在悲痛的心情中上下一心,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这对于玉轮国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利了。”

    柏崇峦点点头。

    郑安雅又道:“那你不妨再想想,打退了玉轮国之后,渤海国该由谁来治理?我姨母不喜欢打理朝政只爱享清福,那朝政有可能会交给她最为亲近又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比如说她的亲侄女、东帝的未婚妻——我。”

    柏崇峦面色微微发白,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身体,道:“如此说来,的确有这个可能,陛下。”

    郑安雅道:“所以啊,毒死他们两个对玉轮国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有可能便宜了我,你觉得玉轮国会做这种傻事吗?”

    柏崇峦低头道:“请恕臣思虑不周。”

    郑安雅道:“那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你只是长乐国的太子,眼下渤海国和扶余国有难,你希望高昌国出兵吗?”

    柏崇峦长出一口气,叹道:“渤海国是我国友邦,扶余国与我国唇齿相依,如果他们真的有难,我当然希望他们可以得到援助。”

    郑安雅问:“那你希望这些援助来自高昌国吗?”

    柏崇峦道:“如果渤海国战败,那天下能与玉轮国抗衡的唯有高昌国。”言下之意,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郑安雅道:“如此说来,你赞成高昌国出兵了?你不怕我耍什么坏心眼?”

    柏崇峦道:“长乐国太小,还不够您一口吞的,您若真想对我的母国不利,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至于渤海国,假如一定要您在渤海国和玉轮国之间选边站,支持渤海国无疑对您更有利。更何况,我相信您不会害东帝陛下。”

    郑安雅终于笑了:“很好,不过出兵的事需要廷议,以段相为首的文官们会是最大的阻力。崇峦,你愿意助我一起说服段相吗?”

    柏崇峦拜道:“臣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