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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第五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中)

    不管张龟、杨贺之是在与张韶商议什么,赵兴都是无法知晓的了。

    次日一早,赵染干率本部先行,张韶引主力稍后出发。

    赵染干部虽只比张韶部的主力提早出营了不久,但因其部曲俱铁弗匈奴人,胡饼、酪浆之类的冷食吃惯了的,又他们所乘之马,非是太马营甲骑所乘的那种负重高、奔速快、胆子大、性格好的上好良马,多是朔方、关中等地产的土马,当下五月仲夏,贺兰山麓、黄河两岸的草场成片相连,适於此类马食用的牧草到处都有,也不必携带,故他们基本上没带什么粮秣,只每骑随马带了数日兵粮而已,军械方面,他们都是轻骑,也仅是每骑携带箭矢数壶、备用的弓弦几根,及每三四骑合带一个简便的小帐篷,以供夜晚住宿,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因是比起既带着战车、辎重车,且还有大批骆驼跟随的张韶所部之主力,他们的行速快了很多。

    贺兰山雄伟连绵,五月的季节,有那海拔高大的山峰上,尚存着去冬、今春的积雪未化,便是山脚,背阴处,早晨的时候,亦犹有寒气上冒,周围的黄土湿漉漉的。

    赵染干当先而骑,七百余的铁弗轻骑散成一个扇面,紧随其后。

    远远地望去,只见高山与荒漠之间,葱郁的狭长草原地带上,这数百呼啸奔腾的骑士就像是一股黑褐色的旋风,所过之处,鸟雀飞起,野羊逃窜。这等壮阔、苍凉的气象,不抠字面上的意义,单从意境而讲,当真是且渠元光偷去求见温石兰那日,听到温石兰在帐中所唱的那首敕勒民谣中形容的一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过身在此景中的赵染干,却毫无温石兰在唱这首歌时的那种刚健慷慨之情怀,他满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必要把渡河先锋的这个任务给完成了!决不能给勃勃半点争夺我部大率的机会。”内心的深处并还有一个想法,“莘公表封勃勃为临戎侯,临戎是朔方的旧县之一,等到打下了朔方,莫不成莘公是想把勃勃留镇朔方的么?这可万万不成!朔方是我部故地,留镇朔方的,只能是我!莘公若果真提出此议,我一定要千方百计,劝说他改变主意。”

    权力面前是没有父子、兄弟情谊的,唐人如是,胡人亦如是。甚至相比文明发达,重视孝悌人伦,嫡长子继承此制早已深入人心,即使争权,常也能被控制在有序范围内的唐人,胡人部落中对权力的抢争,实是更加的混乱,并且也更加的野蛮和血腥。赵染干有此一念,忌惮他年轻出众的弟弟可能会成为他权力的威胁者,说来倒非是纯因他多疑。

    对莘迩、定西来讲,这却是件好事。

    赵染干此前的降附定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求得生存,而当今下出现了赵兴这个无论血脉、还是在铁弗匈奴部中的名望都不次於他的强力竞争者之后,赵染干的这个“不得已”依附,不知不觉间,为了巩固他自身於其本部中的地位,已是变成了可算“主动”的依附。

    这其中有莘迩的功劳。

    莘迩尽管一再三令五申,严厉地训诫国内各个郡县的长吏,对待治下的各个胡部,务必要像对待唐人百姓一样,不可欺凌,应以信仁为本,可实事求是地说,这样的政策,用来对待胡部里的寻常牧民固然是好,也有成效,但用之对待各个胡部的酋率,却就没那么好用了。

    想那些酋率们,本来天高皇帝远,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就是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虽是比唐人的贵族苦些,然他们身为酋率、胡人的贵种,手底下的牧奴少则数十,多则成百上千,也是衣食不缺,过得多舒坦?却忽然上边多了管制,他们自不免就会觉得拘束,不开心。像且渠元光此类的,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恢复旧日的荣耀”。赵染干、赵兴在本质上也是如此。因而,对待酋率们,是没法单一的用“信义、宽仁”来治理的,通过实践,莘迩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代秦朝、成朝之边地军政长官治理境内胡部的老办法,便是分化二字。

    当然,莘迩的总体政策,与之前的那些边地官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个区别是,秉承矛盾论的分析办法,按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换言之,谁是我们的自己人的这个原则,对待底层的胡牧,莘迩坚持一视同仁,绝不欺压。不但郡县的长吏不许欺压,胡部的酋率、恶霸如有欺压行为而被告状到县中的,亦秉公处理。——这后一条,是莘迩理想化的一条规定,胡牧住的非常分散,夏牧时节,几里方圆、乃至十几里方圆内,可能只有一帐胡人居住,他们没有官府这个概念,截止现下,基本还没有向县寺告状的情况发生,但虽是理想化,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莘迩还是有意要大力推行此条的,因为非是如此,就难以彻底改变胡人旧有的部落形式,就不能真正的把胡牧落实为编户齐民。

    再一个区别是,对待那些酋率们,分化归分化,但首先,不会刻意地挑拨他们进行仇杀、内斗,其次,表面上,仍是以信义相待,像前代秦朝时那位边将所做的,为了给战友报仇,把数十、成百的羌人头领骗来,然后酒中下毒,把之一并毒死,这种失信的事,肯定不会干的。

    最后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即是莘迩叫以阴师为首的陇地的儒生们,不要忘记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导,指示他们在胡部聚集的地方,开设学校,招收胡牧的年轻人、孩子入学就读,明文规定,不分贵贱,只要学有所成,就任用为官;不仅开儒学,还开武校,凡在武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参加现在改为一年一次的武举考试,被录取者,和唐人相同,立刻授以与其考中等级相应的勋官,相应勋官的一应擢用规则、福利待遇全部享受。至於儒学、武校的学费,有钱的胡牧想给,不拒绝,多给也要,穷人家没钱的,则就不收,欠缺的经费全部由朝廷补上。因为定西不富,且此制是才开始施行,所以这些儒学、武校,目前开设的还不多,总计招生的数量也不多,但慢慢来,莘迩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有极大的收获。

    学校先不多说,回到“分化”上。

    对待铁弗匈奴部即是如此。

    一方面,蒲茂封给赵兴的“铁弗大率”这个头衔,莘迩对之不承认,然也不专门否认,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同时厚待赵兴,表请朝中,封他为临戎侯;另一方面,继续重用赵染干,还特意请旨,把赵兴带到定西的铁弗部众,分了部分给赵染干,以加强他本人的实力。

    莫说赵兴,便是赵染干,也能从中瞧出莘迩对他兄弟两人的分化之意。

    可是,又能怎样?

    莘迩一来没有做任何失信的事,二来对他兄弟两个都甚是厚爱重用,划出了一等的牧场给他两人的部民,朝廷给他兄弟两个的赏赐不断,种种做法,叫他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明知是在分化,如那赵染干,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跳入此坑之中,最多了,半夜睡不着觉,想起此事时,伸出个大拇指,服气地暗赞一声莘迩手段高明罢了。

    恩威并用,威,不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手段高明正是威的一种表现。不管自己的心气多高,但上官的手段总比自己高明,无论自己怎么折腾,最终都在其股掌之间,试想一下,换了是谁,能不会对这样的上官畏惧?畏惧一生,上官的威也就出来了。

    莘迩如今在定西国中、军中的威望,不止是靠他打仗打出来的,战果只是威望产生的基础,常胜将军多了,不见得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威望,更多的,靠的是他从令狐奉、从宋闳、氾宽这些对手处学来的政治手段,以及他通过前世见闻学到的一些权谋运用。

    唐艾等人私下讨论过莘迩的这个治理胡部的办法,认为如与蒲秦相比的话,蒲茂虽是号称王道,然他出於充足的自信,对降附的诸胡各部,一味宽厚,说是迁就也不为过,实为“小仁”,而孟朗动辄阴谋诡计,必欲除掉姚氏、赵氏而后才快,却还不如蒲茂,乃是不折不扣的杀戮小道,综合莘迩的那几条政策,他所施行的,才可称是王道之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赵染干怀着这样的心事,率部一路北上。

    次日下午,过了贺兰山,到了朔方西边那片漠区的边界。

    就在赵染干驻马,略作忖思,选择前行方向,是接着北上,进入此片漠区,还是转往西去,先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前面数里外的漠中,一处沙丘后头,探出了两个髡头小辫、蓬头垢面的脑袋。

    这两人远望漠区外头。

    一览无遗的地况,加上锐利的眼神,使他们很快就看到了赵染干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两人对视了一眼,用与鲜卑语接近的柔然话,低声交谈了几句,旋即悄悄地牵马离开沙丘,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打马一鞭,急朝漠中的西北边奔去。

    他们的马尾后边,系着杂草、树枝,马蹄在沙上踏过的痕迹,被之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两人是龙无驹部中的斥候,西北边,是龙无驹部现下驻扎的那个小绿洲所在之方位。

    先前那个龙无驹手下的斥候,在贺兰山发现了张韶部后,立刻返回去给龙无驹报讯,於路上,他碰见了好几拨本部的其它斥候,便把自己发现的军情分别告诉与之,这些斥候遂分散沿途,守在入朔方的必经之地,等待张韶部的到来,然后再次第回报。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是这些斥候中的一拨。在他们之前,除掉最早的那个斥候,已有两拨斥候随后等到了赵染干部,相继奔经此处,赶回禀报龙无驹了。——也正是因为赵染干部的行军,已经完全地被龙无驹部掌控,是以这两斥候才能发现他们的这般及时。

    茫然不知己部行踪已然暴露在龙无驹、温石兰眼皮子底下的赵染干,坐在马上,朝前望了片刻沙漠,转目西看,又朝西边看了会儿,做出了决定。

    他扬鞭前指,说道:“就算入了前头漠中,咱们还是得折往西行,不如干脆直接往西吧!”

    从於赵染干近处的诸骑里头,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唐士。

    这唐士闻言,说道:“大率英明。只是咱们如果由此向西,是不是得遣人去给张将军送个信?”

    此唐士便是当年赵宴荔帐下那个曾代表赵宴荔,出使过孟朗军中的杜琅。他之前陪同被选为质子的阿利罗来了定西,贪恋定西的“富贵”和“安逸”,就没有再回去赵宴荔部中。再后来,赵染干投附朔方,仗其是赵宴荔嫡子的身份,把他从阿利罗那里强行索要了过来。赵染干认识的唐字不多,杜琅於今算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文士,负责些公文、应酬等的文字工作。

    赵染干说道:“那是自然。”

    杜琅说道:“不知大率欲遣何人报讯?”

    赵染干瞅他眼,问道:“老杜,你想说什么?”

    杜琅干笑而不失谄媚地说道:“若是无有别的人选,小人愿受些苦累,为大率跑一趟。”

    “你不是愿受些苦累,是不愿跟着我渡河吧?”

    “大率此话怎讲!”

    “你他娘的,前晚回到帐中,老子对你说应下了张将军所命的先锋之任,准备带着你一起先头渡河,当时你就满脸的不情愿,愁眉苦脸,当老子没看到么?昨天出营到现在,你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当老子没听到么?老杜,你怎么这么贪生怕死?枉我父昔年那般的器重於你!”

    边儿上的胡骑们纷纷嗤笑出声。

    杜琅涨红了脸皮,义正辞严,说道:“大率!你这叫什么话!小人虽为文士,但这么多年,跟着故大率东征西讨,哪次害怕过?大率你忘了么?孟朗、苟雄围我朔方之日,是小人,只带了一个小奴,长袖翩翩,孤身出使,入了其营!小人要贪生怕死,又岂会敢行此举?”

    “是么?”

    “是啊,大率!小人所以自告奋勇,愿为大率将咱们就此向西之事,折回禀与张将军,全是因为小人琢磨着,小人稍微能言会道一些,能在禀报的时候,备述一下大率此番为大军先锋的辛苦,和大率对张将军的敬重。大率要是信不过小人,这禀报的事儿,就不用小人便是!”

    赵染干点了点头,从左近从骑中挑出了一人,说道:“你去,禀与张将军,说咱们由此向西去了!沿途每隔十里,我会留下几个骑士,充作接应。”

    那从骑应诺,当即转马,回去寻张韶所率的主力。

    杜琅眼巴巴地看着那从骑远去,心道:“一步走错步步错,我那年怎么就贪图些微的财货,投了赵宴荔呢?早知今日,我那时还不如……”

    早知今日,杜琅那时还是会投从赵宴荔的。

    那时的朔方,包括现在的朔方,胡牧的人数远比唐人为多,掌着生杀大权的都是胡人的大率,作为一个唐人的士子,手不能提,又想过上好的生活,事实上,也只有投附胡人的酋率一途。泛而言之,孟朗之得用於蒲茂,张实之投贺浑邪,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只与杜琅不同的是,孟朗、张实的才智出色,孟朗并怀有远志宏图。

    ……

    赵染干率部西行,到了滔滔的黄河边上,径往记忆中,宜於大军渡河的渡口而去。

    因不知渡口处有无秦军驻守,他却是在前往的路上,十分的隐匿部队的行踪。

    河西漠区,西北处的小绿洲中。

    身壮肤白、碧眼浓须的龙无驹接到了斥候们络绎的回报,他帐下一将建议说道:“那支到漠边折往西去的定西轻骑才数百人,又都不是唐人的穿戴,料应是铁弗匈奴的余孽。军将,不如咱们尽起兵马,急抄其后路,先把之歼灭在黄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