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 > 第235话︱伊达政宗的效忠

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 第235话︱伊达政宗的效忠

    政宗进入寝殿时,竹千代父子已然完成了从共表父子情谊到保持既定距离的角色转换。

    此刻,他们已不仅止于一对尝试着再度接纳对方的父子,而是迅速调整为幕府二代将军与少主的心态与立场,来面对政宗的探望。

    竹千代以被子盖住双腿,以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迎接政宗到来。

    政宗甫一进入寝殿,随即就为竹千代虚弱感伤的模样感到心头一震,慌忙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这只曾经桀骜难驯的独眼龙,确实是发自真心地给竹千代施了一个礼节最高的跪拜礼。

    他采取正坐姿态,上体前倾之后,让额头与地面保持五厘米距离,将双手置于膝前,手掌则贴着地板,指尖相互间隔约五厘米,继而形成跪拜之姿。

    以外样大名里现存实力最高者、享有62万石仙台藩封地的地位,政宗向还未正式晋升为将军的少主行如此大礼,在过往可谓是前所未有之先例。

    不仅竹千代大感意外,就连被公认为精通政务的秀忠也不由得暗自吃惊。

    但对当前的政宗而言,这个象征最高礼节的跪拜礼却又来得如此自然。

    “此次尹达府邸得以安享太平,妻妾子女均安然无恙,实属受了少主福泽所赐,首先请允许我在此向少主致以真切谢意。”

    他声音洪亮硬朗、兼且中气十足,尽显昔年奥州霸主气场,但神色却甚为诚惶诚恐。

    “听闻少主在此次入梦一战里,损失了两名得力爱将,悲恸过度以至长睡不起。政宗为此着实忧心,便忍不住前往西丸请罪,还请少主尽管责罚。”

    竹千代留意到这位战国最后一名枭雄在行了跪拜礼后,便一直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跪伏之姿,这毫无疑问是典型的请罪姿态。

    从政事立场考量,身为下一任天下人的唯一人选,他不得不立刻对此作出回应。

    而且竹千代知道自己所作的这个回应,势必要彰显出作为下任将军的胸怀与气度,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收服人心。

    他先悠悠轻叹了口气,再将声音控制在澹澹惆怅的语调上,温和地接过政宗的话。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要求政宗免礼。

    “政宗大人,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

    下达免礼指令后,看着政宗仍旧纹丝不动,早就摸清他过往史的竹千代为此并不觉得意外。

    尹达政宗不但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魔王,同时也是演技极为出神入化的变色龙。

    在听闻了他过往两度转危为安的事迹之后,竹千代甚至觉得他的演技堪与国松丸相提并论了。

    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小田原之战爆发时,关白丰臣秀吉下达了要求尹达家参战之令。

    由于政宗未能及时赶到小田原,当时普遍认为他将会被处死或没收领地,但是政宗以全身白衣的领死装束前往参见秀吉。

    这副惊世骇俗的打扮,让秀吉大为惊叹,政宗还故意将作为礼品的金砂在参见时撒出,竟然轻易地获得秀吉的宽恕。

    政宗从而得到与蒲生氏乡同领奥州的封赏,下辖领地达六十二万石,大名地位丝毫未受影响。

    后来,秀吉养子、继任关白的丰臣秀次被秀吉以谋反罪诛杀,相关连坐之罪的人不计其数,作为秀次的挚友之一,政宗又再度陷入危机。

    这一次政宗故伎重演,再次以白衣领死的姿态前往京都。

    不同的是,这次他先由家臣携黄金十字架在前,表明与秀次只是借贷金银关系,结果又一次以稍减领地的处分躲过了劫难。

    因而此次他只身前往西丸御殿向竹千代请罪,获准进入寝殿后便立即施以最高礼节的跪拜礼,还执意不愿听令抬头,恰恰是他高明心计与演技的又一体现。

    竹千代没有马上续上第二句话,而是目光敏锐地观察起正动情请罪的政宗来。

    与政宗置身同一个空间的他,不再只是那个沉浸在失去两名亲密伙伴伤痛里的少年,而立时转变为实实在在的德川家三代少主。

    他打量端详政宗的目光,也带着德川一族的血脉烙印,属于审视并筛选敌友的标准目光。

    很快,他就辨识清楚了对方现在所抱持的心态与立场——

    这只独眼龙眉眼间的关切与内疚表达得甚为真挚恳切,并非演技所能堆砌出来的真情实感,但执意跪拜不起其实也折射了政宗内心的一种测探。

    竹千代明白政宗采取以退为进的请罪,实则在测探他是否具有下一代将军的胸怀与气量。

    若他将失去伙伴的悲伤与怒气发泄在政宗身上,便很可能令直贞与美惠的血白流。

    竹千代在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后,自然不会如此意气用事。

    十五岁的竹千代,虽还没能体会家康或秀忠那种站在无人之巅所担负的重任,但他已经足以能够真切感受到作为未来将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那就是整个脑袋都必须时刻处在高度运转的状态,随时准备对任何政事作出最适当的反应。

    他是正向无人之巅攀爬的少主,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在悲痛或沮丧情绪里的时间。

    当清楚地认识并接受这一点后,竹千代也调用了他所积累的生动演技。

    “抬起头说话吧,政宗大人。”

    “你不必有任何内疚,既然大人听令在江户设置府邸、又安置了家人亲卷,我们幕府自当有责任和义务护你等周全。”

    竹千代掀开被子,在秀忠注视下朝着政宗缓步走了过去,极为器重地将对方给扶了起来。

    政宗显然对这个突然之举感到受宠若惊。

    “少主……”

    “听好了,你此趟是为探望我而来,而非什么请罪。尹达府邸里潜入赤目毒蝎并非政宗大人之过,因此又何来要我尽管责罚之说?”

    “但这本是我尹达家之事!我家在江户驻有三千藩士,却为顾忌妻儿安全,而劳烦少主亲率心腹入梦迎战那赤目毒蝎,以至少主最后痛失两名爱将……”

    政宗谈及此事的神情举止极为动情,说到最后甚至显得痛心疾首。

    竹千代窥见他于其间倒还保留了六、七分真心,便也宽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作为外样大名、以及一度曾想背弃家康恩惠而企图伺机夺取天下的枭雄,竹千代深知若要求对方百分百忠诚于自己,绝对是异想天开、甚至是不可能之事。

    但通过入梦伏诛赤目毒蝎一役,竹千代便是对政宗和尹达家正式施了恩情,也算在彼此之间搭建了一条不会轻易断裂的连接细线。

    因此哪怕政宗只为此动了六、七分真心,竹千代也将之视为自己涉足政事后收获的一个胜利。

    那么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好不容易赢取到的真心加以稳固,使尹达政宗甘愿为他效力。

    两人此际的交谈互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暗潮涌动,极为考验竹千代的政事手腕与谋略。

    “政宗大人言重了。尹达府邸既设在江户、大人妻小又身处江户,那便是我德川家范围之事。”

    “直贞和美惠确实是我两员爱将,在我心里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就如同井尹直政大人之于爷爷一般的意义。”

    “但身为武士就必会上战场,即使深受爷爷宠爱的直政大人也不例外,这点相信父亲和政宗大人都很清楚。”

    “直政大人在关原合战时再次立下大功,并为此身负重伤,在战后又将所有精力投放在巩固江户幕府稳定的政事上,因劳累导致旧疾复发而最终病逝。”

    “不过政宗大人,我觉得他是死得其所,相信离世的那一刻,直政大人内心亦满是荣耀。”

    “对直贞或美惠来说,在梦境里迎战赤目毒蝎而光荣牺牲,也算圆了身为武士的忠义和理想。”

    “所以我并不认为你有哪些过错需要被治罪,对我或那两名牺牲的伙伴来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竹千代对政宗施展的互动,是一场段位极高的语言魔力。

    他既卸下了政宗的心防,同时亦巧妙地彰显了自己身为未来三代将军的担当与责任感。

    同时竹千代更将秀忠先前用来宽慰他那番关于武士道精神的话,活学活用地施展在与政宗的互动上。

    他这个举措,既彰显了强兵之上无弱将的眼界与胸襟,同时也对武士道信奉的忠义二字进行了点睛——

    武士对主君须践行忠义、将军家对居住在江户的大名及其家人有确保对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大名自然也须对政统天下的将军家效忠,这方为大义。

    城府深沉如政宗,自然立即就领悟到竹千代这番话语里潜藏的深意。

    他当即就紧攥着竹千代的手,“扑通”一声再度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