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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71章 南行

    未几,那位满脸堆着笑意的年轻人带着和颜悦色走来,上来就是一阵寒暄:“先生,伤好些了吗?瞧着今日气色不错,再有半月,也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仲堃仪施礼,叹息:“有劳挂念,然暂且不能动武,心中着实不安。”

    那人笑道:“无碍,先生不能动武我却有阵法可让先生研究一番,以打发时间。”

    仲堃仪引那人进屋,倒了一杯清水,推到他面前,“那刘雍,被杀了?”

    那人接过水杯,并不饮下,继续保持着标准的笑容,仿佛这笑容就是天生刻在脸上的,不让人讨厌,却也不太让人舒服:“那时先生未醒,瑶光闭朝,想来有些蹊跷,后得骆珉密信,慕容黎中毒或已身亡,在下便想试探一番,让那刘雍蛊惑群臣逼宫,顺便探访神兵。岂料慕容黎好端端居于王府大殿,出言就震慑了朝臣,于大殿中掷出佩剑立于王府门外,斩了刘雍,那王府守备森严,几番周折,亦未探得神兵下落。”

    “慕容黎中毒确有此事,他当初以身为质,继而以说书为介,将自己仁德护民之举大肆宣扬,如今瑶光上下一心,倒不好在朝堂之上做手脚。”仲堃仪鄙夷。

    为君之道,必心存百姓。君主如船,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慕容黎,算计人心更是连子民之心也算了进去,让自己为他做稼衣,制造一场雨中为质救民的壮举,上万百姓,虔诚跪拜,泪满衣襟,将他那个爱民如子的高帽举到了巅峰。

    策划的好一场为质之戏,高手在侧,有恃无恐,玩了仲堃仪,骗了执明与毓骁,顶着圣君的头衔一步一步向共主之位迈进。

    那人笑容变冷:“原来这才是他甘为人质的真正目的,倒叫人忘了那场战争中死去的那群南陵百姓。”

    慕容黎的每一场示弱之举或多或少都是怀有目的性的,当他不想示弱之时就证明离成功已经不远了。

    “功德被放大了,谁还会记得他的罪孽。慕容黎,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谋算人心,为达目的不惜脚踏累累白骨。把南陵作为截杀我的战场,若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要担上暴虐之名,受万民唾骂,可笑可叹,我如今才想明白,替他做了稼衣。”

    仲堃仪带着自嘲,神色有些凝重,“他的武功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即便未中毒,也不可能从大殿掷剑于门外还屹立不倒,除非那晚那人根本不是慕容黎,而是别人假扮。”

    那人一点都不吃惊,微笑道:“玉衡郡主,假扮之举或是慕容黎授意?”

    仲堃仪五指幽幽拂过水杯,若有所思:“生死存亡之际,慕容黎所托之人却非执明,这可有趣多了,却不知道他如今利用上这位郡主,是不是因为这位郡主功夫深不可测,或可助他开启神兵之力?”

    那人微笑:“君王身侧本就不留无用之人,亘古不变的道理。”

    仲堃仪点头道:“我原以为执明信誓旦旦为了慕容黎承天启誓,可抛天权,他两破镜重圆了,却原来,这面镜子,照出人心底的阴暗,每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破裂。执明,真是一把好刀,不过寥寥数语就能将信任打破,大才,呵呵。”

    那人笑了笑:“先生可还是要借刀杀人?”

    借执明,杀巽泽。如此,慕容黎两翼便折了。

    毓骁不过流水有意,一个谣言两句话,就能让执明大抄兵戈,如今这位与慕容黎才谓惺惺相惜,两心慰藉,执明岂能忍。

    色字头上一把刀,情堪不破,只能陷入死局。

    想来,慕容黎先拔了软肋,倒叫自己成了别人的软肋,好招。

    “解药取得,慕容黎想必是好了。”仲堃仪饮下清水,他胸口还疼,慕容黎就能尽如人意,可真是有些不开心,他蹙眉,“慕容黎能寄托江山重任之人定是他无比信任的,神兵自然不可能在瑶光王府,多番打探无果,定是在玉衡无疑。”

    那人道:“先生放心,人已经派去了,我想与玉衡郡主正面交锋探探他的实力,毕竟如今形势,想动慕容黎,只有让那位消失,否则是去多少人死多少人,无济于事。”

    仲堃仪眺望,透过晨岚似乎看到了远山那团若隐若现的白雾,一瞬间,眸中尽是寒芒:“仙人,何故落于红尘,红尘万丈,世人皆未看破,即便一丈缱绻,也是要受天诛的。”

    良久,他收回目光,捂着心口:“佐奕去了?”

    “前日已出谷。”

    “机关阵法图给他了?”

    “不是给他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悄悄顺走的。”

    仲堃仪欣慰。

    那人手指在卷轴上点了点:“此前机关被破坏,我斟酌一番,改了几道。”

    仲堃仪微笑:“如此,甚妙。”

    ……

    三天,静静的过去了。

    慕容黎和玉衡郡主还是未归。

    曾经,执明把慕容黎晾在驿馆,如今,慕容黎良人相随,泛舟游湖,晾着执明,可谓报应不爽。

    等一个不归人,原来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凌迟。执明终于深深的体会到,那时慕容黎等他所承的焦灼与恐慌。

    它会让人痛苦,挣扎,彷徨,愤怒,焦虑,疯狂,黯淡了色泽,充满了悲伤。

    承受心如死灰,痛彻神髓的轮回,就算掩藏着刻骨的伤痕,却还要经历着绝望,心寒,人间炼狱。

    执明宛如一具麻木,破败的躯壳,茫然的踏在羽琼花圃中,青石板上传来潮湿的轻响,一如他的心,破碎不堪。

    仅仅三日,仿佛死了上百个回合。

    忘记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开他,可能么?

    不可能。

    放手,才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他必须要找到慕容黎,见到他,哪怕一瞬间,一万年,他都要拥有他,不能让他离去,他不能让他离开他,否则他如何承受,这寸寸剜心的剧痛。

    “莫澜,备一艘船,游湖。”

    那边莫澜与一人说了几句话,吩咐那人下去,就屁颠屁颠的跑到执明面前,献媚道:“王上,暗卫刚才来报,慕容国主乘的那艘画舫出了离州,往天玑方向去了,我们此时游湖恐怕追不上。”

    执明冷冰冰踏出仙人府:“那就备马,去天玑。”

    想到那两人这些天孤男寡男在一起,极有可能相拥而眠,他就忍受不了,脑袋几乎炸裂。

    他一刻都等不了,恨不得生出双翼,直接飞到那艘画舫上,将慕容黎带走。

    ……

    一路风景日见清雅,画舫沿着云蔚泽水流而下,江面越走越宽阔,水势也就越暖和,渐渐出了离州,游至天玑境内。

    夏日和煦,清风淡淡。慕容黎与巽泽两人指指点点,谈论些山川人物,风景旧史,倒也逍遥自在。

    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朝阳将升,浓丽的红霞透过青山映在万顷碧波上,显得山青于山,水碧于天。

    巽泽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清光游走,景阳剑剑华破空而出,登时整个水面突然炸开,轰轰然爆发出丈余粗的水柱,几十条一齐冲天而起,然后化作倾盆大雨滚滚落下,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

    “阿巽的剑道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慕容黎走出寝宫,站在甲板上,吹着晨风,淡淡看着巽泽晨起练剑。

    朝阳如血,他散乱未束的长发被朝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金辉的一部分,散发着一束照亮人心底的光。

    “溜须拍马。”巽泽收剑,走到慕容黎身边,笑眯眯牵起他的手又往寝宫中去:“位于群峰高处,明枪暗箭更是多不胜数。我若不强大,在这乱世中如何护你周全。”

    “本王还不至于四体不勤。”慕容黎随巽泽牵着,道,“以本王的武功,对付虾兵蟹将可是游刃有余。”

    “你是王上,担着天下苍生的福祉,要有威慑天下的王气,就你目前的武功……”巽泽惋惜,一阵摇头叹气。

    慕容黎顺着他的意道:“跟阿巽此自然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才七日,你都揍了我三百次,是不自量吗!”巽泽斜瞥慕容黎,啧啧称奇,这人一本正经说起胡话来为何如此可爱。

    慕容黎浅笑:“那是阿巽怜我武功低微,让着我。”

    巽泽弯眉,低头注视着慕容黎,道:“我最近研究了一套适合你的剑术,改日传授给你,只要能过我三招,你就可打遍天下无敌手。”

    慕容黎心下悸动,笑意犹在:“阿巽是要本王开宗立派做一回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也不错。”巽泽兴奋道,“届时阿黎庙堂江湖双收,我看还有谁敢不敬,年后我广发天下英雄帖,召集各门各派为你举行一场英雄盛会。等中垣太平之后,我就带着武林盟主兼陛下的你游历天下,过郡就耍耍威风,过门派就挫挫他们的锐气,可妥?”

    这真是一个宏大遥远快意恩仇的江湖梦。

    慕容黎忍俊不禁:“那阿巽明日便把剑法传授于我。”

    “遵命。”巽泽扶慕容黎在镜妆前坐下,执起檀木梳为慕容黎梳起那三千发丝,“阿黎,我觉得你平日束发戴冠太繁琐,每日为你束发都需花一个时辰,实在是手有点酸,不如今日换个不一样的?”

    慕容黎透过妆镜淡淡扫了一眼巽泽:“你是说,梳成你那种?”

    一半绾于发簪,一半披散而下。

    也不是不可以。

    巽泽俯身,下巴抵在慕容黎肩上,几根青丝从肩处落了下来,荡在妆台上,他看着镜中的两人,央求道:“你看我这样,又简单又仙气飘飘,好不好嘛,阿黎。我手不是一般的残,梳你平日戴冠发型真是要了老命,下次一定要把庚辰带出来。”

    没有随行侍从,真不是明智之举。

    什么仙气飘飘,分明是简单易梳。

    慕容黎憋不住,笑了起来:“好,不为难你了。”

    他觉得折腾巽泽实在太有趣,蓦然有种回到少年,与阿煦在王府打闹嬉戏的时光。

    于是他这些天吩咐最多的就是,阿巽,替本王更衣。阿巽,替本王束发。阿巽,早膳午膳晚膳。阿巽,给本王沏茶。阿巽,给本王斟酒。阿巽,风大了,关窗。阿巽,温水,本王要沐浴。阿巽,太阳毒辣,撑伞。阿巽,熄灯……

    事事巨细,无一例外,全部喊阿巽,捉弄巽泽的时候典型一个幼稚鬼。

    当巽泽瘪嘴抱怨的时候,他就一本正经正色道:“本王是王,本王在上,凡事自是不用亲力亲为。”

    他慕容黎可是堂堂瑶光国主,素日更衣束发都有专人伺候,自是没有自己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的道理,既是没有下属,自然应该驱使眼前人。

    所幸巽泽也乐在其中,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时不时抱怨拌嘴几句,能不动嘴的时候就直接动手,故而打翻了四坛好酒,敲碎了五处机关,毁了八簇羽琼,寝宫凌乱了十次。

    简直三岁,不能再多了。

    自灭国以后,慕容黎一直颠沛流离,饱受风雨,即便复国,站在权利巅峰,也不敢行差踏错。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步步为营,只为不再重入地狱。

    后来,他便一直这样,埋葬着自己的痛苦,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只余清冷淡漠,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任何人都不可看破。

    没有人知道,他曾也是那样一个白衣落落,阳光灿烂的少年。

    巽泽的身上有温煦与平和,有守护与希冀,他把他带了出来,享受目悦心旷,渐渐消除了他深深掩埋起来的那丝痛苦,他竟发现,在巽泽面前,他可以毫不遮掩的做回曾经灿烂光华的自己,挖墙打洞,下水摸鱼,尽情的笑,放肆的玩。

    这种感觉熟悉到有些不可思议。

    巽泽轻轻将那支白玉仙鹤簪插入绾好的发丝中,无比满意:“好了,阿黎,你看,是不是有种隐世仙踪的妙意。”

    慕容黎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前两缕青丝垂泻,白玉簪绾起一半秀发,其余的徐徐散开,挥洒而下,和巽泽的如出一辙,如魏晋风流隐士,停伫在游仙的诗人身上,融入了一身的山水灵性。

    他起身:“不,更像江湖少侠。”

    巽泽笑着注视着他:“莫非阿黎现在就要去圆这个江湖少侠梦?”

    慕容黎给了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你猜。”

    巽泽注视着慕容黎一成不变的红衣,大概经过深思熟虑一番,郑重道:“慕容少侠,本公子觉得衣服不配,你等着。”

    于是他转身跑去床边,启动机关,从床下暗格中抽出一堆衣物抱到慕容黎面前供慕容黎选择,有白的,淡红的,蓝的,白红相间的,唯独没有大红,他神秘兮兮道:“天玑奉巫仪,今日开湖祭祀,等下我们去看跳大神,做江湖少侠该做的事,行侠仗义,顺道端了他们的祭祀台。阿黎一贯红色太扎眼,为了不暴露国主这个身份,来选个别的颜色。”

    踹祭祀台叫行侠仗义?你可真会给本王找事。

    慕容黎嘴角勾起笑意,随便扫了一眼,满不在乎道:“阿巽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