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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78章 相对

    慕容黎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他觉得他今日的衣饰确实有些怪异,难怪方夜会有此疑问。

    巽泽走到慕容黎身边,坐在锦墩上,笑眯眯注视着慕容黎,轻声道:“阿黎,你家方夜智商堪忧,随了谁?可不像是你教的。”

    慕容黎静静回答:“自然不是我。”

    巽泽笑吟吟继续对方夜道:“那你就都整理在一起好了,反正我的和阿黎的又不分彼此。”

    执明也走到慕容黎身旁坐下,双目中要喷出火花来,冷冷道:“玉衡郡主四肢健全,岂不闻尸位素餐?”

    “本郡主和阿黎都是主子,岂有主子洒扫庭除的道理,若是天权国主哪一日也可屏退左右,自己更衣束发,本郡主也可放低仙姿做一回凡人,整理衣橱。”巽泽从夹层中取出泥炉,摆到玉案上。

    属下未至,不动手整理衣橱还天经地义了?

    即便屏退左右自己更衣束发,也不可能自降身份与这泼皮作比。执明觉得巽泽的笑脸充满了厌恶,想将他撕碎:“既是出于尘外,就当安分做山野散人,亦不枉修仙之名,何故惹滚滚红尘,为祸社稷苍生。”

    “那是苍苍茫茫的悠远,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像国主这样的俗气之人又岂能知晓惺惺相惜之情,高山流水之意。滚滚红尘太多,阿黎一缕轻红足以,为祸苍生言重了,为祸阿黎一人足够。”巽泽漫不经心道,仿佛只是述说着一种稀疏平常的情感。

    他往泥炉里放入木炭,架起铜釜,将清水注入釜中,开始给慕容黎煮茶。

    申时。

    ……

    “你……不配。”执明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巽泽,想将他挫骨扬灰。

    惊世骇俗的话,巽泽淡淡说了,这一瞬间,他真正的感受到,被撄犯了,眼前这个人,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了他本说不出的话,这是赤裸裸的向他宣战,明目张胆抢他的人。

    慕容黎甚觉这两人真是聒噪,温文清淡的面上有些不耐烦:“可以了。”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执明的怒气因这三个字一窒,倏然瓦解。

    他不能在他面前再次暴怒失言,否则他对他的举天誓言又将瓦解分崩。

    “哦!”方夜似乎有点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叠好了,郡主,是放入左边的柜中吗?”

    “别动!”

    巽泽从玉案的夹层中拿出一个茶罐,茶罐上雕琢着经过岁月洗涤的古老图纹,花纹隐隐显出的是一种巫蛊的炼制,执明余光扫过,猛然寒颤,残忍的炼巫之术画面似乎在茶罐上活灵活现,恐怖气息渗入骨髓,他立刻将目光移开,望向远方。

    巽泽抚摸茶罐,用茶勺舀了一些细碎的茶叶放入碗中,釜中的水浮起一层细微的水沫,他笑嘻嘻道,“衣衫都放入床下暗格中,机关在枕下右侧九宫八卦上,巽卦与离卦是活位,其他卦都是死位,别按错了,按错本郡主也救不了你。”

    机簧启动的声音在寝宫中震响,刀剑噼里啪啦飞出,方夜传出一声清喝,扑通一声,似乎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慕容黎面色微变,身子前倾五指啪一下猛然按住了龙首:“方夜,没事吧?”

    机簧立刻停止转动,刀剑落地之音敲打着寂静,半晌之后才传出方夜爬起来有些微喘之声:“王上,属下没事,皮外伤,就是要处理一下,可属下按下的是巽卦,怎还触发机关?”

    莫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他觉得,慕容黎对他真是太好了,否则他的小命定被王上坑死,连方夜都中招的机关他是永远都不会去试的。

    就算机关不启动,他也不会去寝宫的,他发誓,夜凉如被,他宁愿睡甲板。他现在连迈步都有些哆嗦,天知道脚下会不会突然戳出一柄尖刀。

    果然太美的事物都是危险至极的,如带刺的玫瑰。这艘漂亮的画舫,金玉在外,杀机在里,谁接近,就得死。

    执明沉默无语,对于不妥的真实原因,实在太惊人,与他的想法出入过大,然而慕容黎为啥又不言明?是因为曾经的解释终换得不信任所以不屑解释了吗?

    执明轻轻看向慕容黎,心里隐隐作痛,他对自己定是失望透顶才不屑言之的。

    慕容黎松了口气,看向巽泽,大抵连他都不知道今日机关的生门方位。

    巽泽突然呀了一声,惊叹道:“本仙人今晨一不小心就把九宫八卦方位调了一下,果然凡人气息扑面而来,影响记忆,竟把这茬给忘了。”

    执明才熄灭的怒火腾一下又燃了起来。

    他在讽刺他,俗不可耐,凡人气息不应沾染仙君。

    巽泽提起铜釜,将沸水冲去茶碗中,目光中有无限悲戚,但他整个人偏生又无比欢愉:“东南巽卦此时应在西北位,正南离卦换位正北。”

    几声窸窸窣窣响过,方夜惊叹:“郡主每日都会改变生位的方向吗?”

    巽泽似乎在等待茶水降温,拾起茶碗,轻轻托在手中,若隐若现的一团清光如茶汤的水雾萦绕整只碗口,笑道:“聪明,如此本郡主方能体会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他转头看着慕容黎,悄悄道:其实是我刚刚换的。

    慕容黎微微道:“郡主可真是优秀。”

    隔着茶汤升腾起的蒙蒙雾气,巽泽凝视慕容黎,那眼光浪得春意盎然:“阿黎真会夸人。”

    执明冷冷一哼,沉着脸:“好一张独到的厚颜,真会借坡下驴。”

    巽泽无视执明,神秘的大声道:“方夜,小心些,任何凸起或凹陷的地方都不能触碰,哦,平的地方也可能是机关按钮,你要小心呀,有的机关本郡主似乎也想不起来啦。”

    方夜哑口无言,惴惴不安,冷汗涔涔而下,这比对阵十万大军更让他耗费心神,他今日出门定是没有看黄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日睡梦中死在自己机关之下也未可知。

    能制造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东西,必是疯子无疑。

    执明忘记了一句话,永远不要和疯子敌对,否则他会让你在生死边缘无限徘徊。

    慕容黎展颜叹气,耸人听闻。

    莫澜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对巽泽再次刮目相看,产生死亡般的敬畏之情。

    执明冷冷看着巽泽,脸上挂起一丝讥嘲:“寝宫设计如此繁多的机关,莫不是做贼心虚,还怕就寝时有人来偷了不成?”

    “那可不。本郡主咸鱼一条,若是有人看上来偷自是乐意之至。”巽泽看了执明一眼,目光落在慕容黎身上,笑容慵懒随意,“不过我家阿黎就不一样了,天人之姿,龙凤之表,指不定总有些色迷心窍之人惦记,半夜摸更欲行不轨。这,防灾防盗防狼之心不可无啊。”

    他目光陡然一凛,“莫澜,你觉得呢?”

    莫澜猝然又被吓一跳,抚着胸无比赞同:“嗯,郡主考虑周到,阿离一国之君,自是不能放松警惕,不能让这样的人得逞,坏了名声。郡主真是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机关设置得精妙。”

    莫澜看看慕容黎,奉承道:“阿离乃一国之君,何人胆敢如此胆大妄为,定要叫他不得好死。”

    巽泽意味深长嘴角勾起弧度:“不得好死是吗!”

    不得好死,要成全吗?

    执明冷冽的扫了莫澜一眼,莫澜惨叫:“王上……不要迁怒微臣,王上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执明连反驳的话都没有,他当然不能容忍旁人染指慕容黎,染指慕容黎者,自然要不得好死,他不惜同归于尽。

    莫澜自然不知道,说的这位偷摸鬼祟之人正是执明。

    执明心虚的看了慕容黎一眼,慕容黎清冷孤傲,仿佛对这一切满不在乎。但他却看到,一缕淡淡的忧伤夹杂冷冽从他清澈的眸子中稍纵即逝。

    原来这件事,他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是的,他尖锐的嘲讽,污蔑他的清白,践踏他的尊严,把他视为以色侍君可做交易的玩物,与登徒好色侵占伶人戏子之徒有何不同?

    这一生,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他一句原谅。

    执明垂下头,负罪一般沉重:“阿离……我……”

    “阿黎,不能耽误用茶时间,温度已降下,刚刚好。”巽泽一声冷笑,毫不留情打断执明的话,手中的茶碗已然托到慕容黎手上。

    巽泽身上飘逸的,是淡淡的冷光,他慵懒随意转为淡淡微笑,他微笑起来看着有些和煦。

    日色,陡然凝重。

    执明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敌意朝他袭来,脸上立刻布满阴云,心底压抑的怒火顷刻腾起:“画舫就郡主一个旁人,郡主莫非是在暗讽自己就是那卑鄙龌龊贼人?”

    两人之间,像是突然起了一阵浪涛。

    炫目的日照下,慕容黎的眸子深处似乎浅藏一道冷光。

    这两人,莫非当他不存在,越说越不像话。

    他举起茶碗,准备饮下。

    巽泽淡淡道:“梁上君子再次登船造访,除了本郡主这个旁人,难不成天权国主认为自己不是人?”

    与畜生无异?

    堂堂天权国主,所有威严被狠狠践踏,区区草莽野人,竟敢撄犯天子龙威。

    执明这些日子在玉衡所受的屈辱,被无视的王权,被撕毁的龙鳞,被挑战的权威,被威胁的地位,被压制的怒火,这一刻,如狂龙嘶啸,轰然爆发。

    他一把抓起那只茶碗,就着茶水朝巽泽猛然泼去,咆哮一声:“放肆,你算什么东西,区区江湖草莽之徒,本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如山野屠夫一般暴怒无常。

    他没有注意到,慕容黎正准备饮下这碗茶。

    这碗茶,托举在慕容黎手上。

    他从慕容黎手上夺过茶碗泼向巽泽。

    这一刻,空气突然凝固。

    没有人能想到,执明会夺慕容黎手里的茶。

    慕容黎眉峰一肃,一动不动,所有人的呼吸都骤然止住。

    仙人微笑,清音奏响。

    苍龙怒发,天雷轰轰。

    也许,他们本不该相遇。

    唰然一声轻响。

    一把折扇在三人中间打开,扇面上的羽琼花如人面一样娇艳。

    折扇轻轻旋转,茶水在扇面上滚动,水光荡漾,倒映出巽泽的容颜,清俊,高华,戏谑,面容逐渐冰冷。

    折扇正执在巽泽指间,又是一声轻响,扇面上的茶水化成九道细小水柱,朝亭下羽琼花飙射而去。

    羽琼花被疾落的茶水砸得粉碎。

    唰!折扇合起。

    “你毁了这碗茶。”巽泽保持着随意的坐姿,静静的,一字字道。

    他说的是你毁了这碗茶,而不是你用茶泼向我。

    这碗茶,是给慕容黎的蛊茶,每日申时唯一的一只。他不容触犯的,是慕容黎。

    太阳在这一刻,完全沉入了水平面,苍蓝色的湖面上,浮动着幽静的光芒,连吹过来的风都格外沉重,似乎要卷走一切。

    执明扔下茶碗,霍然起身,讥诮的看着巽泽:“一碗茶而已,本王只后悔没有泼到你。”

    慕容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眉峰皱起,他轻轻说了两个字:“够了。”

    如万年冰封的寒潭,清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也不代表任何意思。

    执明重重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有些茫然的看向慕容黎:“本王也可以烹。”

    慕容黎放下手,扶住还在玉案之上轻微转动的茶碗,修长手指摩擦着茶碗边沿,声音中有一丝寂寥:“不必。”

    “我……”执明欲言又止。

    一碗茶而已,能有什么特别,慕容黎不怒却比盛怒更让他心生寒惧,不是滋味。

    仅仅是因为这茶是那人特意煮的?不煮自己的份,也没有天权国主的份,只煮一碗?

    “一碗茶。”巽泽面容越来越冷,冰冷的杀气在他周身迅速凝结,袖底已是一片清光,“而已?”

    清光几乎将执明血脉扼住:“你再说一遍!”

    方圆十丈,空气骤然下降,如坠冰窟。

    冰寒的杀气,让执明心底深处产生出死亡般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