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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123章 六合

    凭那薄弱的师兄弟情义要挡住他的杀戮,阻止他救心爱之人,无异于找死。

    若想死,他不介意成全他。

    杀机,在巽泽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乾元抬起头,静静的望着他,毫无畏惧:“你相信八剑传说,要动用隐在那扇门后面的力量?”

    巽泽无动于衷。

    八剑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懂。

    乾元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扇门就是陵墓,但是已毁于一旦,被你我踏在脚下,就连那可铸八剑的石鼎也被埋入地底。”

    巽泽杀气慢慢消失,目光中露出一丝讥嘲:“我若要八剑归一,何须石鼎来铸?”

    “据说八剑能噬血,以血铸剑方能使剑生灵,它的力量可劈天换日,世间无可匹敌之术,自然也能劈开石棺。”乾元的眸子漫过圆坑的猩红,照着巽泽,“郡主要万人之血汇聚成池,化血海为熔炉,锻造八剑,唤醒剑灵。可郡主也看到了,无论杀戮多少,八剑皆未有异动,他们都不是它要找的血脉。郡主当知道,非王族血统,是唤不出剑灵的,何必在他们身上徒增杀伤?”

    剑匣中的八剑陷于死寂,并不因这漫天殷红出现异动。

    巽泽静静凝视乾元,半晌,微微冷笑:“莫非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王族血统,是不是能唤剑灵?”

    若想祭剑,他乐意成全。

    乾元摇头,语调中有了苦涩:“师弟,妄造杀孽,在修行界,是会遭天罚的。”

    佐奕死后,他本无欲无求,但对巽泽,他还是有了一丝牵挂,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算得上亲人的人,他真心不想看他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巽泽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乾元竟会关心他这个半路失踪的师弟。

    可慕容黎何其无辜,偏要遭受这般天罚,那世人又有何无辜?

    他们不该死吗?

    没了慕容黎,与天罚有何异?

    “我即天威,何惧天罚。若都不是八剑所嗅之血,那我就杀到这个天下最后一人为止。”巽泽和颜悦色,右手探了出去,抓住一名族人,内力透体而入,鲜血爆出,就在乾元眼前散成血肉。

    巽泽展颜,扔出头颅:“你看,他也不是。蝼蚁小丑,通通不配。”

    乾元面色微变,后退两步,抬袖,挡住这飞落的血浆,定了定:“即便唤出剑灵,郡主如何飞跃到百丈高空,使用那绝顶的力量?”

    巽泽的动作倏然凝固,他不是仙人,无法御剑飞行,纵然修为逆天,也不能一跃而上,直掠百丈,哪怕八剑合一,召唤出绝世的力量可斩天劈地,让石棺一分为二,在无法立足的天穹云雾中又如何施展逆天剑诀?

    更不能贸然斩断铁索,否则,石棺砸下,只会裂身千万,让慕容黎粉身碎骨。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烦躁。

    乾元道:“何况瑶光国主尘封棺内,空气稀薄,最多只有数个时辰,郡主若是这般妄为下去,他可否等得?”

    巽泽昂首,石棺不带一点尘埃,直入云霄,无论如何仰望,都很难看到,只能隐约捕捉到铁索耀出的银白之光。

    一如慕容黎临别的目光。

    一如巽泽紊乱的心绪。

    乾元走到巽泽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拼装得极其精致的小木屋,递向巽泽,“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机关造诣犹在师父之上,纵然师父吐血封山,也不曾后悔收你入门。当年你击败师父的机关术是否就是依据陵墓的设计原理?你那么清楚它的构造,应该不难找出控制铁索升降的关键。”

    巽泽收回目光,将手上流淌的鲜血甩尽,接过木屋,看了看,屋宇精巧别致,别具一格,对于巽泽而言,不难看出此屋内有乾坤。

    他饶有兴致将目光转向乾元:“师兄是佐奕的人,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帮他救慕容黎,不应该因佐奕之死怨恨慕容黎吗?

    “抛开立场恩怨,他是个很好的君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太平实属不易。”乾元转身,不忍再看满地猩红残肢。

    谁的手中不曾沾满鲜血?就连他,也不是例外,那些死在他设计的飞隼下的冤魂何其之多,天罚还是赎罪都到此为止吧。

    也因为,慕容黎成全佐奕时为他留了最后的善念。

    他曾回去看过开阳,那里有了新的郡主,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和平,很好,比以前好。

    佐奕的死,虽然悲痛,终是释然。

    入天下局争名夺利,古来征杀几人善终?能不殃及池鱼,已是天恩。

    “师兄,回山门看看墨老头可否健在,浮世嘈杂,既然红尘已断,林泉静谧才是隐士真正的修行之处。”

    巽泽不再看乾元,往枢居方向踏步而去。

    ……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乾元回头望着巽泽背影,那个叛逆少年如今依然傲视天地,不问天命。

    罢了。

    无论怎样,总是见了一面,阻止了更多屠戮,了却牵挂。以后的路,天下谁主浮沉,已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理了理晨风拨乱的衣襟,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人叫住。

    “乾元大师,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执明踏着尸体,走向乾元,只是他几乎连手中的星铭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一步一步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的目光,痛苦而仿徨,也带着一丝希冀。

    乾元躬身施礼:“天权国主,在下所述颇多,不知您问的是哪句?”

    “只有王室血脉,才可召唤剑灵,才可……”执明被击断胸骨的痛一阵一阵撕扯着灵魂,他的脸色,也是憔悴,孱弱的苍白。他仰头看着天际,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天上,所隔天殊地远,执明仿佛心都要裂开,也仿佛在哽咽,“救瑶光国主。”

    乾元道:“不过是一些不切实际的传言罢了,天权国主切莫当真。方才你也看到,玉衡郡主那般嗜杀,在下若不那样说,此地恐无人生还。”他将目光移向那些生还者,他们满心满眼都是恐惧,见乾元目光扫来,吓得不住的往后退去。

    乾元转回目光,垂下叹息,“至于天权国主,乃瑶光国主挚友,玉衡郡主大抵是不会对您怎样的。”

    执明的伤,是内伤,从表面看不出一点血痕,乾元不懂武,自然看不出来。

    挚友。

    宛如尖刀,寸寸凌迟着执明的身体。

    若王者之血才能令八剑生灵,慕容黎也是王室后裔,又怎会拿自己祭剑妄图得到八剑力量,岂非自相矛盾。

    他一直误解他了。

    执明的每一句话,都是悲泣:“但那些人的血确实没用,连让八剑显现光芒都不可能。”

    “或许八剑有灵的说法本就为世人杜撰。”乾元望着远处的风,告别,“国主保重,在下告辞。”

    山林隐士,才是他的归宿。

    天下,风云变幻,从来就不适合他。

    ……

    乾元已走,四周除了血腥,只剩下寂静。

    执明终于忍不住,狂吐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他抬头,目不转睛望着天际,却是什么都看不到,直到眼角迸出鲜血,凝成凄伤。

    干涸成灰。

    或许,慕容黎会永悬天际,千秋万年不腐。

    或许,等将石棺放下来,慕容黎已是一累白骨。

    那种死亡,是怎样的绝望?

    他只是卑微的小丑,如何撼动此等神迹,即便聚集天下名工巧匠,也只能望洋兴叹。

    执明跪在冰冷的大地上,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不知何去何从。

    喧哗声中,瑶光天权大军终于在北风的带领下解了毒雾阵,列阵前来。

    越过满地尸骸血腥,天权将军冲了过去,扶起执明,跪倒请罪:“王上,末将来迟,请王上降罪。”

    执明疯也似的下令:“找,掘地百尺,开山凿木,找出机关,找出让铁索下降的机关。”

    就算只剩下一累白骨,他也要与他同穴。

    见慕容黎不在,又是一片猩红狼藉,残肢断臂,显然经历了一番血战,方夜哪还沉得住气,上前几步就要质问执明,却被北风一把拽了回去:“稍安勿躁。郡主定不会让王上出事。”

    方夜扫视左右,心急如焚:“玉衡郡主也不在此。”

    北风抬头望天,眸中,泛起一丝忧色。

    掌旗下令:“所有将士听令,即刻封山,凡天枢旧部,婴矦族人全部逮捕,一个也不放过,若遇反抗者,杀无赦。”

    当即便有人来报:“将军,抓到一群仓惶之人,或可问出一二。”

    那群人的恐慌,化成一声悲叹,大致已将来龙去脉讲述清楚,北风便命人将他们押解至那方圆坑上方,让他们睁眼看他们同伴的头颅。

    死亡是如此之近,他们心底最后的支撑早已崩溃瓦解。

    这些绝望恐慌的表情,无一不落入北风眼中,北风嘴角上扬,犹如狐魅。

    方夜皱了皱眉:“你要做什么?”

    “填坑。”北风道,“郡主没填满的,属下代劳,指不定万人坑填满后,就能启动机关放下石棺救出王上。”

    他转而一笑:“若是不能,他们本也是该殉葬的,不是吗?”

    方夜沉默,虽然残忍,但若瑶光国主的命在此终结,血染河山,将敌军屠杀殆尽这种事,他也会干。

    北风命人搬来椅子,舒舒服服坐上去,吹着晨风,修着指甲:“传话下去,抓到的人全部带来这里,以免阁主回来,找不到献祭之人。”

    这句话是对黎泽阁弟子说的。

    ……

    银芒彻目,如同最璀璨的光芒一般,一闪,就将整栋枢居及枢居密室充满。

    大地震颤,万籁和鸣。

    轰然一声巨响,枢居整个屋宇坍塌而下,碎石乱雨一般夷为了平地。

    对巽泽而言,无论什么机关,阵法,还是埋伏,防御,统统不抵一招摧毁来得简单。不管里面有什么布控,整栋扫平,都不会再有用。

    毁灭是最直接最快速的方法。

    果然,漫天黄土被吹散后,现出一块古碑来。

    巽泽绕过古碑,六支天柱屹立,仲堃仪面色肃穆,紧紧倚住身后的蛟龙石座,只见几道微漠的光芒,绕天柱从他体内穿过,连绵成创生之力与石座相融,他却全无感知。

    他看着巽泽,有些震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十二重防御对于这人竟也如入无人之境。

    天下谁与争锋?

    “是你,控制核心机关,启动石棺?”

    巽泽冷冽的眸子似是宿命的裁判,“你该下几层地狱?”

    剑气瞬时暴涨,飞至仲堃仪面前,仲堃仪抬眸,目光正好与巽泽的眼神相对,仿佛在看起源,又仿佛在看终结。

    这双眸子,正用最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入侵者的脸。

    巽泽也凝视着仲堃仪。

    这双眸子让他的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我会是你剑下的例外。”

    仲堃仪静如春水,轻轻抬起手。

    “仙人就该归于风,归于林,不要到红尘中来。”

    光之弦在六支天柱上骤然拉紧,仲堃仪的手指如同午间的风,轻拂光弦。

    清音奏响,仿佛万物因他这一拨动而苏醒,他手中脉脉光晕宛如海波一般,循着某种莫名的节奏,在缓缓流动,将周围的器物,尘埃,空气,光,风都纳入其节律之中。

    这种力量无声无息,却浩淼广阔,引外界之力,从内而发,将他自身也纳入其节律中,与之共振,融为一体,顿时如山岳,如沧海,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巽泽才一抬手,就觉得那种力量铺天盖地而来,是灭世的劫,归化到宇宙尽头,如天崩地裂般,以他的修为都不由得变色。

    那不该是属于人间的力量,只有地裂山崩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也不该是仲堃仪的力量。

    巽泽剑诀向下一划,退开一丈。

    仲堃仪悠然叹息,手指轻叩,在虚空中幻化出一个音符。

    清音缭绕,每一丝音律,都带着天地改易之威,宛如温柔而又无比强大的夜色,将一切沉沉包裹,万物在这种包裹下,唯一可做的,就是静静安眠,连周围的时空,仿佛都要回归于远古洪荒般的宁静。

    巽泽的意识可谓无不洞明,甚至连每一丝音律中带来的宁静都无比清楚,身子却整个被一种无形之力撞开,飞速后退,幸得石碑止住了他的后退之势。

    刚喘息,那道追袭而来的劲力宛如琴弦一般,透体而过。

    这一击,如灭世的浩劫,连他也不能避开。

    巽泽只感到一阵微寒,腥咸倒灌而出,他嘴角衔着流出的鲜红,目光凝住在仲堃仪身上。

    就算与阵法合为一体,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他冷冽的眸子带着讥嘲:“有趣,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吗?天地阴阳六合阵,集天地东西南北万物之力,与精,气,神相通,融而为一。壬酉一定告诉过你,此阵如日月运行,四时变化,带着永恒的力量,是宇宙的根本之源,不灭不破,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你可曾想过既然如宇宙生生不息,与天同力,壬酉为何不自己入阵,而把阵图交到你手上。”

    仲堃仪静静看着巽泽,凝神。

    此阵确实是依壬酉紧要关头交给他的黄绢而布,他并非不知其厉害之处,然而壬酉出事,巽泽修为化境,嗜杀成性,他穷途末路,别无它法,只能人阵合一,放手一搏。

    “他没告诉你的是你的身,心,眼一旦与阵法融合,就要与此阵共存亡。”

    巽泽冷冷一笑。

    “天,绝,人,阵,在我面前,也必须黯淡无光。”

    若这世间有神明的力量,那一定是他,他屹立于这片大地的时候,连诸魔都必须退让。

    说着,向前跨了一步,剑诀陡然振开。

    一道无形的气息在他身前勃然而发,幽蓝的剑芒,扩到极处,上指天,下指地,随着巽泽这一步,向六合阵光弦的苍茫溟海猛然冲去。

    刺眼的光芒,在两人中间骤然爆开。

    光华氤氲流转,如莲台开谢,颤动不止。

    仲堃仪在不可抗拒的波动下,忍不住将目光挪开。

    那朵氤氲的光华顿时崩崔飞溅,如暴雨一般,飞迸而下,直穿地脉,似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流沙。

    仲堃仪也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相信,原来人力真的能与天地之力抗衡。

    他眼角露出一丝深思之色,再次拨弦。

    时空宛如在瞬间被撕成无数碎块,巽泽一声清喝,那道从仲堃仪腕底升腾而起的青白之光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仲堃仪所能做的仅仅是勉强将脸侧开。

    剑芒,赫然横旦在仲堃仪脖颈之上。

    仲堃仪一惊,却丝毫都不敢动。

    巽泽眉宇间浮动着凌驾一切的威严:“日月四时之力,也不过尔尔。”

    长袖飞舞,向石座扶手叩去。扶手,就是控制铁索的机关。

    突听喀嚓一声轻响,巽泽心头一凛,骤然侧头。

    扶手的裂纹,宛如尖锐的刺,在巽泽心中刺出血痕。

    早已被扳断了的扶手。

    再也不能让铁索降下石棺。

    扶手在青白微光下化为尘芥。

    尘芥,碎散在巽泽手中,像是消散了最后的希望。

    巽泽两手空空。

    他的脸色,骤然扭曲,一道惨烈的红光自他的眼中迸发出来,宛如凭空响了个霹雳,要将仲堃仪的身体轰成粉末。

    “仲——堃——仪!”

    雷霆,轰然炸开,万点殷红的血雨凝结,铺天盖地陨落,仲堃仪整条手臂,在巽泽手中碎散成血肉,就像绽开了凄艳的烟火。

    仲堃仪,启动机关后,竟将机关摧毁。

    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仲堃仪的痛苦凝结为无止境的恨意,“我的心外灵台已与慕容黎生死相连,我生,慕容黎生,我死,慕容黎死。”

    要与慕容黎同生同死,他仲堃仪,不配。

    巽泽凌空而立,长发飞舞,鲜血染红了他倾绝的容颜,比神明更加威严,比魔王更加狰狞。

    “从没有人,敢威胁我。”

    滔天怒焰瞬间斩尽万物。

    毁灭因之降临。

    六合阵的青白光幕砰然炸裂,如碎了漫天烟花,妖艳无比。

    人阵合一,这一刻,土崩瓦解在巽泽指尖。

    借天地之力与阵相融,便与此阵共存亡。

    六合阵灰飞烟灭,凌厉的青白剑风飞快的削割着仲堃仪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全身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面目慢慢狰狞,哈哈大笑:“你想必也不清楚,此六合阵才真正与帝棺连成一脉,你破开六合阵,杀死我的瞬间,石棺就会从天坠落,慕容黎会在刹那粉身碎骨。”

    巽泽的怒气骤然凝固,倏然回手,漫天杀气自崩坏的六合阵中擦过,将一支天柱划为两截。

    鲜血溪流般沿着蛟龙石座淌下,把洁白染得比什么时候都红艳。

    仲堃仪的生命在快速流失。

    滴答,滴答。

    心脏的跃动与滴血之音宛如夺命的共振。

    一声又一声,声声悬心。

    天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一声苍龙坠啸,长鸣云霄。

    巽泽骤然昂首,神色大变。

    铁索锁住的石棺,从云雾之巅,流星般向地面坠下。

    数百丈高,无论是什么,都能碎成粉末。

    惊惧,第一次充满了巽泽的心。

    他失声厉啸:“阿黎。”

    这声失啸,像是一把刀,将他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