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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三离战于野 第5章 忆惘然

    城北有一条早市街,过早市街两条深巷,河对岸红砖瓦院,最有气派的那栋就是凤鸣院。

    晨间,市民都挤在早市街采买,点早食,最为热闹拥挤。

    慕容黎为了节省时间,抄早市街的近路,一骑驰骋,纵马穿街,不料惹来了不少民怨,差点被商贩和晨客追着骂了一条街。

    太平盛景的叫骂声中,喝着豆浆,啃着油麦饼的少年不经意瞥见是条红影飞驰而过,眼睛瞪圆,猛一拍莫言:“是他?是他哎,莫言,不吃了,追……”

    又追?

    莫言只差没被一口稀粥呛死:“公子你是追风少年吗?”

    “不是追风,追庙堂上的神仙哥哥。”少年将油麦饼揣入兜中,又拿了两个包子,丢给小贩几个铜板,拖着莫言朝慕容黎驰去的方向飞跑追去。

    “呸,还神仙呢,神仙一大早纵马跨闹市?文明何在!素质何在!”见两人追远,那个骂得最凶的小贩捡起铜板,望向王府,心向往之,“素质,谁也不如我们瑶光的王上。”

    *

    与早市街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时候的勾栏瓦肆,最为宁静冷清。

    马儿速度慢了下来,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一如踩破慕容黎自持冷静的心。

    方夜告诉他,巽泽神不知鬼不觉下了山,住在凤鸣院,不仅做了凤鸣院头牌花魁,还极有可能牵扯命案,甚至拒绝邀他回宫的请求。

    方夜不敢质疑巽泽的任何决定,毕竟这位仙人性情古怪至极,历来无人能摸透。凤鸣院发生命案,本来是要关门歇业配合调查的,可花魁是巽泽,方夜实在不敢擅自做主,便只能告知慕容黎让慕容黎来决策。

    方夜说人是巽泽,那一定不会看错的。

    晨风,是那么平静,吹来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这样风清日朗的天气,本是最能让人感到轻松。

    但这一刻,沉静如慕容黎,也不由得焦躁无力。

    花魁,巽泽。

    他从未想过,巽泽那样不染凡尘的仙人,会与勾栏瓦肆这样的污秽挂钩。

    他去仙山的这些年,出了什么变故?何时回来的?瑶光王府是他的家,他可以来去自如,为何不入宫见自己?

    慕容黎脑中有着太多的疑问,都需要巽泽一一解答,与巽泽相知相守后,他便不喜欢胡乱的无关猜测,他相信,他们的信任坚不可摧,他定有苦衷,会给他一个完美的答案。

    只是,期许中夹杂的烦闷总也挥之不去,令他下马叩门都有些踟蹰。

    酒气冲天熏来,慕容黎下意识侧身,就见一双污秽的手将紧闭的大门拉开一线,歪歪扭扭挤出那醉醺醺的身子。

    油头油面的脑袋一眼就瞄到慕容黎,咧开大嘴色眯眯扑来,喊道:“花魁,小美人儿……”

    慕容黎目色猝冷,并没有移步躲避,他的周身像是凝聚一簇春冰一般,那人的手还没碰到他衣角,人就跟着飞了出去。

    只是那人醉得实在太厉害,完全分不清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摔的,透着油光满目,勉强爬了起来,提提裤子,跌撞的去了,还不忘念叨着:“花魁,小美人儿。改明儿,改明儿本公子,本公子还来找你……”

    一声极轻的破碎,溅入苍白的尘埃。

    巽泽!花魁!

    慕容黎指节捏出冰冷。

    他分明极度厌弃凡人的肮脏,却在凤鸣院做花魁,承欢在别人膝下……

    那画面不堪想象。

    慕容黎的逆鳞,绝不能任何人触碰!

    碰必杀人!

    怒意飞溅,一掌甩在驼他而来的马臀上。

    那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倏然奔了出去,直撞向那醉鬼。

    那醉鬼还没反应过来,黑马后蹄一扬,他的身子就从巷道上飞了出去,落入河水中,炸开了一片水花。

    痛苦不过是一瞬,此后便是永远的宁静。

    冰冷。

    慕容黎收回目光,无视恰在此时悬到黑马边立马刹腿驻足的两道人影,砰——叩开了凤鸣院大门。

    “打烊了,白日不营业,擦黑再来。”门奴打了个哈欠,心想,谁这么不懂规矩,再急也不能白日急吧。

    可一瞬间,他好像眼花了,有什么影子穿梭而过。再揉眼时,面前立着一位气喘吁吁的少年公子和一位仆从。

    看着也不像流连春色的人呀,但有些眼熟,门奴不耐烦重复着:“打烊了,白日不营业,擦黑再来。”

    “我与方才进去那人是一起的。”少年道。

    门奴疑惑:“方才哪有人进去?”

    少年:“你迷糊了,没看到,他在你开门瞬间嗖一下就溜进去了。你让我进去,我找出来给你看。”

    门奴左看右看,不见其他人,低头哈腰道:“还说我迷糊,天还没黑,小公子怎也迷糊了。回去吧,擦黑再来。”

    见门奴已关门,莫言一掌将之推开,撞向门奴:“又不是不给钱,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这,这,这,白天黑夜的,兔儿爷经不住折腾啊……”门奴只是嘴上这么说,脚已挪往一旁,让出位置。

    当然不能将客人拒之门外,谁不知道上这种地方的,哪有穷酸,都是有权有势的大爷,得罪不起。

    可少年脚才抬起,一柄剑伸过来,将他挡住。

    “朝廷办案,闲杂人等退避。”方夜一袭劲装,横剑架在少年面前,仿佛只要少年往前一步,就能引颈自裁。

    禁军立时将凤鸣院三丈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夜看着少年。

    此人竟能徒步追马,身法了得,身份未知,倘若不识时务,那便送他下地狱。

    少年也看着方夜。

    瑶光禁军大统领,必然不会让瑶光国主进凤鸣院这等事走漏风声。

    办案是个很好的掩饰。

    此刻不装瞎作聋,很可能小命不保。

    他立刻轻轻点头,拉住莫言,退后:“打扰了,草民这就退避。”

    *

    以慕容黎的身法,避开除尘扫秽的杂役,轻而易举。

    但想要避过巽泽,绝无可能。

    果然,他闪进屋时动静已足够轻,却还是没能瞒过屋里的人,只听屋里的人轻有怨气:“沐浴熏香呢,着什么急。”

    隔着一道珠帘,潺潺水声,烟笼雾绕,花魁正在沐浴。

    慕容黎的目光穿过流花玉翠的珠帘时,正看到花魁舀起一瓢潋滟含香的水中花,浇到自己身上。

    他看到的,正是巽泽的侧容,那张清俊若神的容颜,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看错。

    可他也登时想到方才出去的酒鬼。

    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蔓延般遍布全身。

    灯火阑珊,照亮着悲与欢,聚与散,捏碎着曾经的片片记忆。

    那惊鸿一瞥的初见,仗剑神域的悲怆,驰马夕阳的洒脱,历历风华,被这一刻的相见击得粉碎。

    他多希望他没下山,他看到的不是这张脸。

    翘首期盼,换来天涯望断。

    他清楚的记得,巽泽认真应给他一个个诺言时,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动人。

    但,不过经年光景,他便丢了仙人的外袍,跟一些肮脏的玩意纠缠在一起,耳鬓厮磨。

    慕容黎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好,我等你。”他揶揄道。

    这个声音仿佛触到花魁的神经,他浇水的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瞬,顿了顿。

    待他更衣挑开珠帘时,他看向慕容黎的眼眸,清澈而通透,仿佛顷刻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做过什么事。

    他向他喊来:“阿黎。”

    一层不变的蓝衣,秋夜星辰的眸子,和这张印刻在慕容黎骨中日思夜想的天颜,化作这声久盼的阿黎。

    慕容黎神思恍了恍。

    “你来了。”花魁展颜,自然的伸出手,牵住慕容黎,宛如多年未见的初恋,要花漫长的时光叙旧,“我就知道,被他们认出来,一定瞒不过你。”

    或许是才出浴的缘故,他的手有些微凉,慕容黎没有拒绝,他怎么会拒绝巽泽呢?

    “所以你熏香沐浴是?”

    “等你啊。”花魁笑眯眯道,“要见阿黎,邋遢凌乱怎么成,怎能污秽染身,敷衍了事。”

    养你啊,养堂堂瑶光国主,没钱怎么成,怎能清贫敷衍了事。

    回忆如潮水涌至。

    慕容黎不想承认烟花深巷里的眼前人是巽泽,他的仙人,在哪里,以什么方式出现都可,唯独不能是兔儿爷,不能在勾栏院。

    但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慕容黎,这个人不是旁人易容的,他是巽泽无疑。

    因为易容术再如何精湛无双,也不能做到毫无二致。

    “好,既然见到了,就随我回宫。”慕容黎回手拉住他,恍惚中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思绪。

    一万个为什么回宫再说。

    花魁嘴角含着笑容:“这么快就要回宫,可是,我晚上……”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慕容黎打断他,有一丝愠怒,晚上怎样,他比谁都清楚。

    他可以容忍在这之前的不堪,但这之后,绝不容许。

    “不如,我先把头发梳好?”花魁偏头,笑意盈盈看着慕容黎,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

    墨发徐徐散开,沾染了沐浴时的缤纷落英,还有些微潮。

    这张脸,散发未束,依然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却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魅。

    难道是勾栏风月中,耳濡目染?

    慕容黎的不悦非但没有减退,反倒增了些。

    “好。”

    散发出门却有不妥,他等他。

    花魁拾起木梳,挽着墨发,看着镜中的自己,由衷赞美:“阿黎,你有没有觉得,我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往日巽泽只会说,阿黎比我好看,总是把我迷得团团转。这潜移默化的勾栏院风,慕容黎不喜欢,随口道:“是。”

    “所以我觉得,以我的容颜,不做花魁,岂非太过可惜。”花魁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方锦盒,取出一枚金簪。

    “可惜?”慕容黎郁积的怒气亟待燃发,看着他的脸,“你可知花魁是什么身份?”

    花魁将发簪插往头上试着比划着,看看衬不衬他所着盛装,悠然道:“我知道啊,我又不在乎。”

    “你是本王的东君,代表的是王室的颜面,自甘堕落在这肮脏之地做花魁,置瑶光国威于何地?”慕容黎一把握住花魁手中的金簪,第一次觉得,这鎏金之物如此刺眼。

    仙人如玉,他不知道金器从来都不配他吗?

    花魁落寞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所以阿黎在乎的是这个?”

    是颜面,而不是他本身。

    “本王不该在乎吗?”慕容黎努力压下烦闷,保持应有的仪态。花魁,供人取悦,与别人有染,他不该在乎吗?无论是国家颜面还是关乎他,都是可耻的。

    “我以为,阿黎首先关心的应该是我何以会流落到这等风月之地。”

    他是仙人,是玉衡郡主,黎泽阁阁主,瑶光的另一个主人,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有甘愿为他赴死的玉衡五千弟子,慕容黎也想知道,他不回玉衡,不入宫见他,跑来这个鬼地方,是为何?

    若非自愿,这天下何时有人能强迫得了他?

    慕容黎看着他:“那你说,我听。”

    “有些事,提起来多让人伤心呐。”花魁将金簪插入束好的发中,扶住慕容黎,笑道,“都是逢场作戏,待我玩腻了,自然随阿黎回宫。”

    慕容黎眉峰挑起:“玩?你与那等酒鬼厮混在一起,就是你所谓的玩?”

    “那是东城最大商贾的儿子陆离。”花魁指着梳妆台上的锦盒,“这些,都是他送的。”

    果然,这不过是他游戏人生的一环。

    他不愿高阁束缚,是喜欢玩,但没想到玩得这么不堪。

    想要什么珠翠玉雕王宫没有?却要接一个酒鬼的施舍,以身回馈!

    慕容黎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净如秋宇的花魁,冷冷道:“人是你杀的?”

    “那些要入宫逢场作戏的人吗?”花魁不屑一笑,“没有,他们不配让我动手。”

    慕容黎本来都要怀疑眼前人是假的,是替代品,可这不屑的眼神与口吻,除了巽泽,旁人又如何能模仿到神似?

    “不管如何,先回宫再说。”

    总之,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可慕容黎迈步的时候,花魁并没有起步。

    慕容黎沉声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花魁看着慕容黎,似乎在想一个完美的说辞。

    不说话便是默认。

    “好!”慕容黎的不悦突然燃到极致,目光阴郁,不再勉强,摔门而出。

    这个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停留。

    他踏出凤鸣院的时候,正被午时的焦阳灼到,眼睛生涩得难受。

    见方夜还围着院外,只冷冷下了一道命令:“从今日起,责令勾栏瓦肆,教坊乐司整顿歇业,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违令,查封下狱。还有寻欢作乐者,斩。”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