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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神小传 第六十一章 夜谈

    冬假马上就要过去了,一个征兆就是已经有早来的学生出现在校园。濯七香大概也要走了,征兆就是很久没见的寒鸦无豫出现在了家中。无豫见到宁朔依旧像以往那样和他开玩笑,宁朔已经不会像以往那样不理会她,而这无疑引发了无豫的震惊。

    “怎样,你已经成为正常人了?”

    “会寒暄了吗?不能假笑也学会了吧?”

    “如果我不努力回想,我已经忘了你当初野孩子的样子了呢。不过说真的,我还挺怀念你那时候的,什么话也不会说就蹲在角落死死盯着人看,让人好奇会不会下一秒就跳过来咬人一口。”

    “七香老师看起来怪怪的,你们不是又吵架了吧?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许记恨在心,什么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宁朔和濯七香之前确实有些微妙,他们依旧每天见面,虽然没有很多话,但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这也不是假装,对宁朔不是,对他来说,濯七香是足以定义他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疏远她的。

    他爱她,依赖她,甚于一个孩子依赖自己的母亲。他只是不能像以往那样自由的表露这种感情了。

    所以当濯七香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门外,他多少有些心酸。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濯七香轻步走了进来,从宁朔肩膀上俯身,看他正在看的书。

    “灵物?四国文化吗?”

    “是啊,我喜欢这门课,你还记得你给我讲云垂的故事?”宁朔说。

    “云垂不是灵物,如同暗主不是人类,这是我的人类史老师告诉我的。这世界很多事情都超出人类的掌控,不是吗?”

    “那要如何做?”

    “好啦,我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濯七香笑着说,“上次是老师不好,说了很多情绪中的话,说到底那是我的恐惧,而不是你的。所以向你正式的道歉,我要认真的告诉你,在我心中你绝非是我的筹码,也绝非妃矣的替代品,更不是这个世界的危险——或者说,这个学校所有精英学生都是世界的危险,你远不是我最不担心的那个。”

    “你真的,你真的这样想?”

    “我真的这样想,你知道为什么吗?来,再带你去个地方。走吧,就在隔壁。”

    她拉着宁朔,或者说,宁朔拉着她。他们在沉静的夜色中走,早春的泥土散发着万物生长的气息,大地还带着一丝白日的温热,出了门向右转,便到了隔壁青莲先生的家里。古铜色的大门并没有上锁,两人进了一间书房,濯七香才叫起了灯虫。

    “青莲先生应该早就睡了。连斜老师的住所,你早就知道了。”

    卜师连斜即老院长的孙子,也是在这里居住的青莲先生的独子。北辰叛乱那一天相羊书院死了三个使者,红衣使者是死的最惨烈的,便是连斜。书房不大,但整整齐齐的,墙上雕刻着一副双国时代的版画,上面画着一个武士用长枪贯穿了一个孩子模样的怪兽,周围的人神色各异的看着他。濯七香走上前去把版画拿下来,里面有个非常奇特的暗黄色木牌。

    “这是老院长传给连斜老师的伯父,他伯父又传给了他,他又传给了我。有人说这是西使者的真迹,大概不是,但也流传了几百年了。我本打算在你成年那一天给你,现在——”

    她被木牌递给宁朔,宁朔接过来看,上面刻着小字,是一首诗:

    持刀静立天海中,半山阴重半山明。

    竹林萧萧扰不尽,手执长刃是英雄。

    “是说勇气吗?”宁朔认真想了想,问。

    “你果然看得懂,”濯七香笑道,“这是西使者的一首诗,题目就是题天海山,也就是他年少时登临天海山高峰时写的。这首诗每个时代有不同的解读,有说武力的,有说是比喻时局的,也有和你一样,说这是讲内心的勇气。我更认同你的理解,西使者说,一个人只有正面面对自己的懦弱,真正的磨练自己,才能成为完整的人。”

    “我还没有学到西使者,不过我喜欢他的意思。”

    “小傻瓜,已经没有西使者了。西使者主张意志自由,不受外界拘束,北辰之乱后相羊书院直接把他从课程中删除了,你要去哪里学?这块木牌大概是我最值钱的物件,好好保存,将来传给你孩子也好,如果也做了红衣教师,就把它传给所有学生里目光最坚定的那个。”

    “老师,我大概不会做红衣教师的。”宁朔笑道。

    “随你,我只是说说罢了,就好像你能做到一样。”濯七香说。

    宁朔看着那木牌,濯七香问:“我和你说过我和连斜老师来相羊书院的路上遇到袭击,我差一点就死了的事情吗?”

    “说过,后来是老院长救活了你。”

    “就是这样,所以我向来把他们当做我的家人。连斜老师是个伟大的人,可惜你不能认识他。而且他比我强太多,学生们喜欢他崇拜他,为他所描述的未来深深着迷。他身上从来没有恐惧。”

    “那你会怪他吗?”宁朔问,又说:“其实我知道,连斜主张自由自律,被很多人认为是近代相羊书院动乱的重要原因。人们说,如果没有他的鼓励和帮助,相羊书院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派和盟派,包括后来的七星盟。你是因为这个才和他完全相反的吗,想要控制一切?”

    “你这个过于聪明的孩子。”濯七香叹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对我而言,做红衣教师的唯一的目标就是阻止北辰之乱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那是我对你们的义务,也是对那些死去的人的慰藉和誓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完全的否定连斜老师。在我心中,他依旧是最有光芒的那个。”

    她坐在了书桌旁,温柔的拿起了一本书,那里面有连斜做的笔记。

    “当初我年少无知,对世界充满焦虑,连斜老师对我说过很多很多,但我依旧害怕,又害怕把老师的嘱托都忘了,有一天老师对我说:‘如果只记住一句,只记住一句话,那就是:没有自我意志,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知道我曾经多么崇拜他,也崇拜这句话,在我看来,这句话就是人生的真理,世界的准则。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这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不是吗?甚至当初一心做红衣教师,一个原因也是要把这样的话传递下去,传给像我这样的怪孩子。但我做了红衣教师这么多年,这句话从没对人说过。”

    她笑了笑,拉着宁朔的手。

    “所以今天也算是完成这么多年来的心愿,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宁朔。如果只记住一句,只记住一句话,那就是:没有自我意志,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吗?”宁朔红着眼睛问。

    “可不是。”濯七香笑道,“连斜老师这句话并没有错,自由的意志便是定义人类最核心的内质,只是世界上能够坚守自己意志的人太少太少了,让这句话成了一句空话。那些喜欢说这些话的人看似在说意志,其实在说自己的欲望,懒惰和自私,于是打着自由的旗号做一些让人不齿的事情。但你与他们不同,你是老师见过的最纯粹,最不能动摇,意志最坚硬的孩子。如果有人能在这样的路上走下去,我相信一定是你——我只想再问一遍,活契血裔注定充满各种危险和挑战,有些事情即便我也看不清的,你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宁朔却没直接回答,苦笑道:“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天海山那么大,我漫无目的的走怎么会走出去的呢?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甚至是一种执念,在我心中有个奇怪的声音,是它指引着我,让我成为现在的自己,包括让我追随你来到这里。但那声音只是心底的飘忽隐秘的鬼魂,我并不能看到它,更无法捕捉它,但当我当我遇到幻境中的山海神曳时,我便有了个最直接的念头,我终于看到了它!那种心悸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它让人恐慌,让人兴奋,让人对其余的一切都少了兴趣和关注。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沉迷呢?其实我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那种感觉,我,我不能逃脱它。你写信来后我低头苦读几个月,从来不敢稍微纵容自己的思想,我明白你的良苦用意,苦读让人充实,充实让人平静,但又如何呢?不管多么充实,多么平静,不管我以为自己逃离了多远,每当我稍微回头,她依旧在那里。我,我要如何做呢?”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激动,濯七香终于打断了他,温柔地说:“我明白了,这是你心底的声音,甚至说,也许他们每个人的路都是他们自己最想要的,只有我从来没明白。老院长说的对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征途,有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

    夜色深深,虫蛙低鸣,已经很晚了,他们又回到了宁朔的房间,叫了一只灯虫躺在床上安静的聊天。他们说了好多,从这半年来的经历,到血裔试炼的仪式,到黑衣盟和暗林,宁朔只把去黑夜堂的事情省略没说。但过了一时,宁朔又更加的忧虑了起来。其实非常讽刺,他本就对活契血裔之路充满了畏惧,濯七香的阻拦让他一时忘了那些,现在濯七香不再阻止他,那空阔而神秘的黑色便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诱惑,恐惧,非我,自我,退缩,前进。

    作为相羊书院的红衣教师,濯七香是不被允许参与到宁朔的寻找路径之中的,所以她不能说左臣,不能看咒贴,也不允许说妃矣和秋迟更多的细节,宁朔问:“老师,再给我讲讲西使者吧。连斜老师心中的西使者。”

    “人们几乎把西使者遗忘了,”濯七香说,“当初三使者建立相羊书院,东使者是第一任院长,是制度的建立者。北使者是我们相羊书院乃至整个帝国的道德根基,人们心中最大的圣贤。而西使者只是一个刺客。但在连斜老师看来,西使者才是相羊书院真正的核心。西使者说,人类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起就被当做奴隶,但我们终究打碎了那枷锁,成为了世界的主人。人类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便是我们有着神灵也无法侵夺的意志。不管世界如何,最后做决定的人永远是你自己,这便是自由。”

    “但会更加的艰难和孤独,是吗?”

    “在我看来,所谓自由的意志,随心所欲只是表象,自律自省,时刻的克制才是根本。而这本就是咒术修炼的准则,我们都是一样的。当然,你想要走一条别人走不了的路,这肯定会很艰难,也许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管我还是乘白都帮不了你。恐惧或者诱惑,你都要学着一个人去面对一切,所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更加严格的要求自己,不是吗?”

    宁朔笑了笑。

    “老师,也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怪物,真正的怪物。”

    “真的有那一天,我依旧会去找你的。”濯七香说。

    “好,那你可不要忘了。”宁朔笑着说。

    濯七香一时没有说话,却悄悄的流了眼泪。宁朔看她,并不想放任自己的情绪,把伤感渐渐压制了下去。夜已深沉,时间像是凝固,夜枭遥远而冷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仿佛一把要穿刺入这温暖世界的长枪。宁朔看着外面,时间久了有一种奇怪的假象。他看到黑色中有另一个自己,正回望着这里淡淡而浅黄的一束光芒。

    他看着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