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 > 第二五病五章 病入膏肓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 第二五病五章 病入膏肓

    ?    胤禛说,李卫手里拿的盐井数目不对,有人查过了。

    沈恙是盐商,也是盐枭,一面走官盐,一面贩私盐,好人坏人他都是。

    四川的井盐一向出名,当年沈家巨富,便是因为在四川那边握有一大篇盐井,都是凿小井煮盐。自流井与贡井,都在富顺周边,顾怀袖知道后世称之为“自贡”,便是由此而来。

    那边的盐井乃是火井,便是地底下有气,打盐井的时候便接着气来煮盐,不过有时候情况特殊会遇到炸井。

    一炸井,自然是大事。

    现在李卫处理事情,自然也稳当得多,他手里握着沈恙一些旧部,并且比较了解沈恙,知道沈恙乃是老奸巨猾之辈,即便是心甘情愿被坑,可心里不一定舒坦。

    所以现在,沈铁算盘给李卫挖了个坑。

    顾怀袖将之前胤禛与沈恙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她也知道胤禛叫自己来是干什么的。

    牢门被人打开,顾怀袖并不曾看胤禛一眼,胤禛只扔下一句话:“若你乖乖就死,兴许还有翻案的一日,不成弃卒保车之事,朕也做得来。”

    人走了,留下一扇开着的牢门。

    沈恙的目光,便这样灼烫地落到她脸上,不曾移开半分。

    他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她。

    想想当年被罗玄闻算计,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便异常落魄,如今人要死了,就更落魄了。

    转眼,已经是阶下之囚。

    沈恙状若无事地转开了眼,看似很平淡地起笔,舔了舔墨,才落笔在纸上写字:“如今你不过就是不想看着你干儿子死,想必已经发现我在盐井动过的手脚了吧?没意思……”

    到头来,他还是孤单单一个人。

    顾怀袖看他落笔的时候分明有些手抖,说话却依旧镇定。

    这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见着他的时候……

    心底莫名有些难受,即便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大约也因为人将成真正的“故人”,所以格外难以言说。

    他是她亲骨肉沈取的最大的仇人,也是他最大的恩人。

    养恩大于生恩,可偏偏沈恙又是使沈取无法报生恩之人……

    那孩子,在中间,还要面对着一个爱他,却必须抛起他的父亲。

    世事,何故如此弄人?

    “写好了。”

    沈恙想要写得慢一点,可他下笔的时候却很快,像是寻常在处理事情一样,他还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沈铁算盘。

    写慢一点,她便还会在这里站久一些,可同时就会在这里看见他的狼狈更多一些。

    过得再舒坦又如何?

    其实不过是个阶下囚。

    她贵为大学士夫人,即便是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书香门第出来,从来都是他高攀不起。

    抬手,将那一页纸朝着顾怀袖递过去,顾怀袖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

    上面写着漂亮的行书,并不很凌乱。

    沈恙能教出沈取来,虽然性格与他自己太过相似,可真要说学识修养,未必弱过了张廷玉去。

    他是儒商,若非这一次自己引颈受戮,真闹起来,胤禛要动他都很棘手。

    可偏偏,他有软肋。

    若是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没有经历过抄家灭族之祸,兴许不过花花公子哥儿,游方少年不解世间愁滋味。

    可世间没那么多的“若是”和“如果”。

    他望着顾三,像是要把她往自己心理刻。

    顾怀袖收了纸,却觉得沉甸甸。

    站在原地,她想要说什么,可还没想好,沈恙便问:“还不走吗?我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都给我儿子了。”

    “……那是我的孩子。“

    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那一刹,沈恙忽然笑起来,他就这样含着温柔看她,一如往昔,眼底的神光聚拢不曾散,带着一种病态和执念。

    “终究还是你虚伪,从来不曾放下对我的恨,却要欺骗着取哥儿,让他以为咱们都能好好的……”

    “你不配。”

    不配让她恨。

    可当真没有恨吗?

    顾怀袖也不清楚。

    她已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生风云的沈恙,生命最后的时光,就在这里吗?

    而她,终究也没在这最后的关头,表现得很淡然很轻松。

    她原本想,虚伪地告诉他,她能原谅这一切,也好让沈恙安安心心地走,算是答谢他这么多年对沈恙的养育之恩。

    可顾怀袖不能,心里的芥蒂,从来就不曾散。

    她就是虚伪,天生的虚伪。

    什么善良大度,都与她没有干系。

    “人,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已是众叛亲离,骗骗我不好么?”

    沈恙起身,方才写东西递给她,她已经进了牢门,四周昏昏暗暗,更深露重,连狱中也多的是湿寒之气。

    “一开始,你也是想骗我的吧?可你没忍住,在我说我儿子的时候……”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指甲上沾了零星的墨迹,很碍眼。

    然而他声音只是顿了那么一下,又续上了:“你的面具,被我揭下来了。”

    顾怀袖眼带嘲讽地看着他:“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点,当个糊涂鬼吗?”

    “没办法,我沈恙聪明一世,怎会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沈恙笑一声,颇为自负。

    “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富可敌国,也不是让自己不当糊涂鬼,更不是偷了沈取救了沈取……而是……”

    “让你恨我。”

    他说出这四个字,果然看见顾怀袖脸色大变。

    沈恙道:“怕是张廷玉都没我这样,令你刻骨铭心吧?恨我之时,只怨不能剥我皮、抽我筋、啖我肉、饮我血……将我挫骨扬灰……可你不能这样做,只因为我对沈取有养恩,我让他平平安安长到现在,你身为人母,不能亲手报复我,更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会让你再次失去骨肉的事情。所以,你把我搁置下来了……我的顾三,何故如此心狠,恨我不好么?”

    “我没有。”

    顾怀袖垂了眼,冷淡极了。

    沈恙又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带给我的都是不幸,若让你刻于我骨、铭于我心,带进棺材,实是人生一大讽刺事。不妨,我这余生,便将你忘了,你死,一切就一笔勾销。”

    她终于也跟着笑,不过心底是难以掩藏的荒凉。

    是不是人越来越老,所以心思也越来越让自己也不懂了?

    她看人很准,可不懂自己。

    而她身边的某些聪明人,却似乎比她还了解她。

    沈恙一直以为,自己便是其一。

    “若能占有卿余生,幸甚,幸甚。想我沈恙,死了没人哭灵戴孝,总归有个女人要记挂我这下半辈子,你见着沈取便要想到我,我很开心。”

    说完,顾怀袖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格外清脆。

    微红的眼,便这样含着冰冷,看着他。

    “你卑鄙。”

    “我姓沈,名恙。恙者,疾也……”

    沈恙这辈子,都是在歪理之中度过的,可有的歪理,未必没有道理。

    “人在世间,可有无病疾者?身无病,心有疾者,普天之下,红尘众生,无一人不有疾。我沈恙,不过病世人之所病,疾世人之所疾,恙世人之所恙。”

    “沈某人有三疾,一疾聪明盖世,二疾秉性凉薄,三疾寡情多情。”

    “聪明盖世,故世不能容;秉性凉薄,故天下独行、无有为伴者;寡情多情,故终害相思。”

    手指已触到那冰冷的匕首,沈恙眼神依旧是前所未有地那种傲然与自负,邪性未减分毫。

    “夫人曾为沈某人开一剂药,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

    顾怀袖没说话。

    沈恙于是道:“卿卿庸医,复爱卿卿。相思子,乃为相思所化所生。无相思,便无相思子。若服相思子,不过更使之病入膏肓。夫人未曾给沈某良方,只是令沈某更病入膏肓,终究……”

    “此相思,无药可治。”

    实则,此药唯有一个药引,如今便站在他面前。

    “沈某人也是良医,也曾想要救自己,可大夫,给自己看病,又有何用……”

    “我该走了。”

    顾怀袖不想在这里听他疯言疯语,她该把这一页纸,交给胤禛,然后回张府去。

    沈恙手指尖动了动,便长身跪坐回了那几案之前,道:“夫人……沈某善变,忽然改主意了,走过这道门,夫人便忘了沈某,可好?”

    脚步顿住,顾怀袖距离那牢门只有三步。

    外面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灯影昏暗,像是深秋里飘红的叶。

    她道:“好。”

    沈恙只望着她身影,匕首出鞘,寒光闪烁。

    他从那刃间上瞧见了自己的一双眼,却是含情之眼。

    是他错,可天下不卖后悔药,既是错,更没回头路,自也不必走回头路。

    一错到底,岂不也妙?

    是他迷恋她美色,铸成大错。

    他多想说,我不曾爱你,只是贪恋美色。可待要说出口,才发现若说了,他也是口是心非。

    不过,大可不必用余生来将他忘却,他沈恙不值得。

    因他这等轻尘微土,不该使她沉重半分。

    若有,那是他的错,和她的误会。

    顾怀袖只该一如见面之日,那样……

    漂亮地活着,平安喜乐。

    一辈子。

    所以,走出这道门,便将我忘记,可好?

    匕首刃尖很利,没入人血肉之躯的时候,悄然无声,可热血已落。

    沈恙看着她迈出去,一步,两步……

    顾怀袖闻见了血腥味,那一刹那,她想要回头。

    可沈恙忽然道:“……你便如此绝情,走时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吗?”

    于是,所有的冲动都刹那间止住。

    顾怀袖听见他言语当中的戏谑和讽刺,终是平复心绪,依旧道:“你不配。”

    而后,她一步迈出那一道门,站在了外头泛着腐朽味道的廊上。

    身后有什么东西散开,然后滑落一地的声音,有几粒细小的红色相思子,溅落到了顾怀袖的脚边,像是沾了血一样,艳得刺眼。

    卿卿庸医,相思子如何能治相思?不过使人病入膏肓。

    顾怀袖像是什么都忘了,她只瞧着那一盏灯,忽问:“你是谁?”

    沈恙看着滑落的满地相思子,目光终于移到她身上。

    他答:“无根飘萍,一介白衣。”

    沈恙而已。

    可不必有最后一句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然了了。

    那一霎,时间陡然模糊了,汨汨鲜血带走他身上仅余的温度,秋寒渗入他骨头缝里,冷得他瑟瑟抖起来,嘴唇也失了血色……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多美的日子……

    正如他遇见她一样,才从水里冒出来,端一碗热茶,掩藏起狼狈,傲气不减,偏生见着个美人进来。

    于是陡然生出那样的坏心思,赤脚在她裙摆上落了个水印,轻而易举在美人眼底瞧见几分忌惮与藏得很深的不喜。

    他啊,天生惹人厌。

    可到死,他竟然想着,若她不恨他,而是有那么一丝一点的留恋,甚或是感念,该有多好?

    只可惜,都不能。

    他只能求,顾三忘了他,忘了他这么个人,也忘记他曾经带给她所有所有的不快和伤害。

    原以为恨最长久,可沈恙忽然发现,他承受不起。

    连奢求她原谅,都做不到,因为他没资格。

    正如她所言,他不配。

    轻狂了一辈子,到如今才知,万事皆空。

    暗香渐散,沈恙身子终于弯了下去,他知他若叫她回头,她定然不愿,所以才有那一句。

    何必脏了她的手,脏了她的眼?

    曾记,寻花载酒少年事……

    无根飘萍,一介白衣,死不足道,沈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