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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疑赋 第58章 送别

    桑夫人哪能不闻俞氏门中那位赫赫有名的十二郎,尤其自高中案首,才名远播以来,更是教人赞许其少年英华,卓荦不凡。

    彼时,桑夫人轻敛蛾眉,微微低头以作回应,心中暗忖这俞家十二郎特意候于府门外,究竟有何要事相告。

    只听得他温文尔雅道:“修闻悉伯母与九疑妹妹今日离邸,特来作别。”

    其实以俞修的身份,该随俞十三唤一声姨母,会比这声伯母更为亲近。

    话音甫落,俞修的目光才微微侧移,以余光探寻帘幕后的九疑。

    然而,隔着那层纱幔,他未能窥得九疑面上半点情绪波动,唯有她袖中紧握的手微微颤动起伏。

    尽管不想承认,此刻的他,也是不安的。

    她竟然真的要走了,未留下片言只语。

    “可惜这回走得匆忙,没能去见见令堂。”桑夫人细察俞修言语间的分寸与眼神中的清澈坦荡,一时难以捉摸其真实意图。

    俞修闻言淡然一笑,从容回应:“昆山景色秀丽,伯母闲暇之时,敬请随时光临寒舍。”

    此举更令桑夫人揣摩不定,因这位俞十二郎自始至终未曾将目光流连于九疑身上,言谈举止间,仿佛确实只是单纯前来践行,并无其他深意。

    忆及昨夜遣云霞传递消息之际,云霞未曾提及有关俞十二的存在。

    而此刻,桑夫人从俞修的话语里并未听出任何情感抑或挽留之意,仅是送别。

    想来也是,凡世间才子墨客,哪个不是心怀智巧,无不希冀能娶得一位兼具显赫门楣与贤淑德行的正妻,再纳几房花容月貌的侍妾,如此妻妾满堂、子女绕膝,好不快活。

    是她无知,险些误了女儿终身。

    思绪至此,桑夫人已不复先前那般和颜悦色,淡淡道:“路途漫漫,只怕再难寻得机会了。”

    “怎会,即便无事,也可择时前来散心。”

    见桑夫人垂首不语,俞修心中了然,九疑此一别,怕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所幸往昔数月间,诗词唱和作见证,亭榭间琴技琴心为凭记,即使日后独对清风明月,至少还有那些时光可供追忆,不至于完全空虚无痕。

    其实,他一直在等,也曾留意她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不经意的话语。

    可日复一日,九疑对待他所教授的一切,均用心研习,始终保持着那份淡然,言行间没有任何轻浮之举,更未曾吐露过半点有关此事的意愿。

    他想,也好,就这样回去也好,她这样聪慧,无论投身哪家,定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念及此,侧身从辰阳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到桑夫人身前。

    木匣整体采用黄花梨木材精雕细琢而成,木纹瑰丽奇特,四角以精致的铜件加固,并饰以繁复而细腻的錾刻花纹。

    木匣正面镶嵌了一块剔透温润的和田白玉作为扣环,与黄花梨木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其不凡。

    “伯母远涉而来又匆匆辞行,俞府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实属失礼。特以区区薄礼相赠,聊表寸心,尚望伯母宽宥。”俞修言辞恳切,将那木匣双手奉上。

    桑夫人闻此,连连婉拒,面露难色。

    俞修见状,又补充道:“仅是寻常之物,伯母不必过谦。”

    听罢此言,桑夫人才收下,然心中暗忖,寻常物品怎会置于这样精美的匣中,料想应是担心她会拒绝。待回府后变卖了,为九疑多置些嫁妆也不错。

    此时九疑忽然忆起,适才还懊恼走得急,没能将先前借阅的书卷悉数归还于俞修,此刻正好一并还了。

    转念又想,在这俞府门前,诸多家仆环伺之下交接书籍,恐惹人闲话,便暂且忍住未曾开口。

    俞修送出木匣之后,自然而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从头至尾,他不曾主动与九疑攀谈片语,而九疑也沉默不语,仿佛二人并不熟识,俞修停留在此,仅只为了送一送堂弟的亲姨母,言语细致,礼数周全。

    其实他上月底托人去寻了绿萼梅。

    只因他那日晚提起九疑名字时,她说从未见过绿萼梅,次日,他便已着手寻找,只是尚未觅得满意的花株,因不着急所以拖得久了些,毕竟元月才是花期。

    那时他想,翌年元月,她应该还在。

    桑夫人眼见俞修此举,已知该走了,便在柳婆子先行登车之后,由柳婆子躬身相扶,徐徐步入马车之内。

    九疑紧跟其后,当她的右足轻踩上马凳之际,左足却犹豫未动。

    她轻轻提着裙裾,只需稍稍松懈,那裙摆便会悠然垂落,覆于鞋面甚至隐没鞋底。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九疑的目光再度不自主地投向俞修。

    转头的瞬间带起了一阵微风,将她眼前的纱幔吹开一道两指宽的窄缝。

    她终于看见了他,他也终于看见了她。

    没有面纱的遮挡,就这样,彼此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

    他竟一直在看她,她想。

    而他,也终于能看她一眼。

    眉眼唇鼻不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小巧,也非北地佳人之大气,而是融合了两者之韵,清丽中透着坚韧,淡雅中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华。

    他心如擂鼓,倏然发觉,人终是会被七情六欲所支配。

    也是在这一刻,心头那道防线开始颤栗、动摇,裂痕悄然而生,并在短短几息间迅速扩大,直至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