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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风渡海棠 第141章 相问

    两人相对无言,静了半晌,昭华心里咯噔一下,就在她以为这人要拒绝的时候,房中无端响起一道低低的笑声。

    她眉眼一跳,几乎是下意识朝那边看过去。

    与此同时,少女也掀了眼皮瞧着她,眸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昭华,看来我离京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啊。”

    “倘若是放在以前,你不会管这种事。”

    因为于她而言,没意义。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昭华最大的希冀都是为义城惨死的人报仇,以及颠覆昭云,一生所做之事也只与此相关。

    就比方说,上辈子的靖云之战,昭华什么都知道,却并未出手。

    只是跟着谢明非再度谋划数年,一步步将与义城之战有关的人除尽。

    如果最后没有赶过来救她,那人大抵会是个不错的结果。

    至少应当能够如愿以偿,亲手颠覆皇朝。

    因为即便那次她没有死,也注定元气大伤,迟早败给谢明非。

    而这辈子,她插手靖云,现在还想赴江陵。

    甚至为了挽救这场战役,不惜涉险算计到她头上。

    “在乎这种东西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为旁人谋算,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按理来说,你不该犯这样的忌讳。”

    因为她足够清醒。

    昭华眼神直直看着她,一笑黯淡冬日艳阳,“这话二小姐不该同我说。”

    语气幽幽,“毕竟……你若是不在乎裴玄,我算计不到你。”

    那笑忽地被收起,一字一句,似乎偏要跟她较真,“二小姐也犯了忌讳。”

    昭华漫不经心地理着袖边褶皱,“又何必单单只说昭华呢?”

    末了,终于端着姿态再度瞧向林献,语气带着几分散漫,却又叫人觉得十分确信,“那主人……随昭华走吗?”

    少女没接这话,反倒是将旁边的书拿起,起身走到书架前。

    书架上的书整齐摆着,只余了一个空隙。

    她抬手将这本书塞进空隙里,随后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昭华跟前。

    “我可以跟你走,只是这一战凶险万分,我怕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林献就这样看着她,倏尔一笑,“后悔将我搅进来。”

    这话说得没来由,昭华一时之间觉得好笑,但又显得有些困惑。

    林若音通晓人意,将周遭事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们之间虚假的主仆情谊。

    她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哪怕丞相府的败落,是这人心甘情愿相助的结果,照样没让她心中所想动摇分毫。

    既然知晓,又何须说这么一番话,平白惹她笑话?

    于是好笑之余,神情谨慎几分,“二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咱们收拾收拾走吧。”

    若真要说,她也说不明白。

    虽经两世,但她依然不知为何昭华最后愿意以命相救。

    个中缘由,怕是连现在的昭华也不知晓。

    只是既然前世她是这人最后豁出性命也要救下的人,就注定了,来日必后悔。

    *

    事急从权,宅子里的破事她已经顾及不到了。

    此一去也不知会去多久,能否回来。

    若回不来,自也不用再管后事。

    若能回来,届时江陵之战胜,已身处天子对立面,无需给他手下臣子交代了。

    所以倒也不必多费些心力去想着如何料理宅中事宜了。

    索性直接同月弥、琼枝讲了声,也顾不得二人拦,径直随昭华走了。

    *

    江陵在定州,离通州不算远。

    若是不顾风霜雨雪,日夜兼程的话,算下来最迟三日也该到了。

    只是不赶巧得很,才行到通州边界时,天边倒悠悠下起雪来。

    势头愈来愈大,倒像是想铺满前行路般。

    林献不喜欢雨也不喜欢雪,每逢下雨或是落雪,总会生出些没由来的难过。

    冬日大寒,手藏在袖中,只是骑着马,抓着缰绳的时候,免不了被风吹,自也冻得通红。

    雪下大,轻轻飘到身上,待到化开,浸湿衣衫。

    前方林献翻身下马,抓着缰绳准备找个落脚点,“雪大不好走,找个地方过夜吧。”

    见她这样说,昭华自也下了马,随她在周边找地方。

    其实仔细算下来,除了靖云之战和江府之事,两人交集并不算多。

    难得有这样再度并肩而行的时候,昭华破天荒想与她闲聊两句。

    索性前时已然撕破了脸,她倒也不同这人客气起来了。

    “林献,你也知道,我找人查过你。”

    “在我看来,以你这样的过往,在回到京都之时就该将林府搅得天翻地覆才对。”

    说到这儿,昭华忽地轻笑一声,“不曾想,你非但没有,甚至还与其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嘴角缓缓放下,她看着身旁一言不发往前走的少女,眼眸沉了沉,“林献,你在想什么呢?”

    她实在看不懂。

    若说是宽宏大量,倒也不见得。

    柳庄上上下下日夜遭受着折磨,苏嬷嬷到现在都还在宅子里与林洵纠缠牵制着。

    可若是说有仇必报,却也没见真的做过什么过火的事。

    她原以为是因为林献不知自己的身世,她若告知,兴许会如愿以偿见到这人出手。

    可那日林献要走,她妄图以此来拦,却发觉这人原来知晓此事,却还是要走。

    默了半晌,她忽然听见身旁人回了句话,“在想这无趣的人世,什么时候能有点盼头。”

    两人披着大氅走在路上,地面已积上薄薄一层雪,踩下去有着轻微的动静,留下淡淡的足印和马蹄印。

    林献说这话的时候,昭华还在自顾自地想着事情,忽然听着这么一句,没恍过神来,但还是下意识顺着声源看了过去。

    于是听这人接着说下去,“江芷萱曾经问过我。”

    “她说,我这样的人,若是没有牵挂,为何还会留在京城,只怕早该远走高飞。”

    “后来我借祭拜之名赴靖云,以实际行动告诉了她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放心不下裴玄。”

    因为少时一见,又经前世一遭,如今便盼望着他此生能安好顺遂。

    “但其实,她本该再问我一个旁的问题的。”

    “什么问题?”昭华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这句话。

    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已经后悔了,只是话已说出,即便再多悔意涌在心头也于事无补了。

    其实,林献既然这样说了,便应当是要接着说的,她这句话打断一刹,倒显得多余又突兀。

    但好在这人也没多在意,只是顺着又说下去。

    “她应当问我,我这样的人,为何还活着。”

    淡淡的嗓音落在耳畔,语气分明随意到极致,话语却无端透着几分悲意。

    在靖云之战回来后,她便派人将一切与林献有关的事查过,可以说算是了解。

    林献这样的人,看得清楚又活得明白,过往的遭遇,确实足以让她对这人世再无希望。

    只是……赴死?

    应当还不至于吧。

    鉴于先前无意识地接过话,她现在倒是管住自己了些,即便有着再多腹诽,也强忍着不开口。

    于是没她出言打断,林献自然又接着说下去。

    “那个时候我有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想到缘由。”

    “即便她那时问了,我只怕也答不出什么。”

    “只是……”

    少女忽然顿住脚,连带着手边牵的马也跟着停了。

    她垂下眸,静静看着满地清白。

    “若她现在问我,我或许会同她说……”

    林献忽地偏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一转也不转,平添几分认真。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活着。”

    上辈子她没有做到。

    这辈子,她想为这人做到。

    她回头得猝不及防,昭华一下愣住了。

    待再回过神来时,少女又不知何时已然转回去了,牵着马又接着往前走,已然将她甩出几步来。

    前方少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所谓平和,只是不想在意。”

    在意本身就是束缚。

    难道非得将自己缚上层层枷锁,才能苟延残喘么?

    唯有不在意,才会真正自由。

    可其实说到底,她也还是自困牢笼,迈不出一步。

    她不想裴玄死,想他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妻贤子孝、子孙满堂。

    她想逃离京城,想要远离朝堂、远离林府、远离谢明非。

    无论是哪桩哪件,都算在意。

    原来啊,所谓的不在意,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意,却终究在意。

    因为在意,她被束缚,也因为在意,她还活着。

    在通州,她努力让自己忘却一切,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却日日如同行尸走肉。

    偶尔有时候,竟也会怀念在竹溪苑、泛月阁的时候。

    会想起谢明非不可理喻的晨练,会想到那次复试,会念及院子里拌嘴的两人。

    其实泛月阁院中摆满的花,有时也会无端叫她想起幼时门前院落来。

    花开时候,同样的让人移不开眼。

    所以……谢明非,在京城好好养你的花。

    江陵之战,你别来。

    *

    昭华自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只是这番话原是闲聊,而今气氛却这样沉重,叫人心里闷得慌。

    她看着前方少女的背影,眼神复杂。

    她承认,就在林献难得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地与她说这么多的时候。

    莫名的,她突然有些想告诉她真相的。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如那日林府门前,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停在嘴边。

    人都有私心,她也不例外。

    所以,她的私心让她不想告诉这人一切。

    她巴不得有朝一日,恨意盖过理智,这人能成为她的助力。

    只是她注定落空。

    也注定因此后悔。

    *

    冬日天色暗得早,又逢大雪,只会叫夜幕更早些降临。

    两人找了好些时候,万幸终于在天色完全沉下来之前找到个还算不错的山洞。

    将马拴在洞外不远处,又在各处捡了柴火,二人回了洞内打算生火。

    天冷,白日里还算熬得住,只是现下这么个雪夜,若是不生火,只怕很难捱到明早。

    木柴淋过雪,虽说也是挑着捡的,但难免有湿透的、或是半湿的,昭华捣鼓半天才终于燃起火。

    明黄火焰在洞内燃得旺盛,微弱光亮在石墙上映出两人不算清晰的身影。

    坐在火堆旁将湿了的衣服脱下小心烤着,无意瞧着这堆正在燃的柴火,林献没忍住从一旁捡了根树枝拨弄。

    两人围着火堆不讲话,死一般的寂静平白添了几分尴尬。

    似乎是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奇怪的氛围,昭华勉强起了个话头。

    “江陵之战你有什么想法吗?”

    其实她心里也不算很有底。

    虽说她确信谢明非一定会来,可凡事总有意外。

    倘若他没来呢?

    倘若他来迟了呢?

    总也得先想个万全之法才是。

    “暂时还没有,到了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要取胜,最好的法子就是她前时想的那样,擒贼先擒王。

    打入内部,从内里瓦解,不攻自破。

    只是凭她单有谋略却无明哲保身的能力,只怕这个想法很难实现。

    不然昭华也不会想要搬谢明非救场了。

    这话说完,昭华也不知怎么回才好,于是又一瞬陷入无尽的沉默中来。

    但这次率先开口的却是林献,“昭华,在你所知道的人里,有谁值得你付出性命去护吗?”

    她问这话前还犹豫了一刹,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洞中又静下来,片刻,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如果真要说的话。”

    “我的家人。”

    昭华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女,眸色认真,一字一句谓之深重。

    “若是我的家人还活着,一旦有难,即便我死,我也一定要护住他们。”

    少女怔愣片刻,很快垂下眸来。

    ……家人吗?

    那应该不是。

    林献伸出手摸了摸脱下来烤的衣物,几乎大干,甚至还淌着丝丝暖意。

    起身抖了抖衣物,反手披在身上,语气淡淡,“衣服干了,可以穿上了。”

    又复而望向洞外,天色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外边状况。

    “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下吧。”

    今日算是她们相识这么久以来,头一回问过自己想问的话。

    可惜没能从对方那里得到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