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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衔柳 拾贰 王选章

    如今回想,柳烟桥只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仿佛都被命运安排妥帖。

    那男人自信过头,完事后便不再管她,他似乎料定她不会求死,料定她不会逃跑。是了,这个时代,若她没了所谓清白,离了他,必遭万人唾弃,那对于寻常女子,还不如死的好。但小小女子,又何来勇气求死,他吃定了她不会反抗!

    他强了她,他便是她的夫,不管她愿意与否。

    可柳烟桥逃了。她气恼、愤怒、恶心,当真是生了杀人的念头。可总不能求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孩子杀人,若是闹大被人报官,她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她跑了,趁着夜色,趁着那男人睡着。她有时又在想,若是当时搭话时能有逃跑时一半谨慎,有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她一路狂奔,也不知道前方是何方,只是很单纯地,远离那个地方。

    最终,她停下脚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无依无靠的女子,她能去哪儿呢?哪儿她都去了,哪儿都容不下她。

    她一路摸索回了青楼。

    她不知道了,不明白了,什么礼义廉耻,她也不清楚了。

    她只知道,她要活,而进了这扇门,她就能活。

    柳烟桥后来回想起,那时的自己大抵是带着些“自暴自弃”的,反正失了清白,反正无人在乎,反正无处可去。

    她没了什么骄傲和自尊。她平静地叩响了醉春阁的门。

    那时的醉春阁还只是个小楼,歇业常常有,徐娘开门见到她时,一时没认出来。

    最后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睛,成了她的通行证。

    后来,她成了楼里的姑娘,徐娘教什么她学什么,她似乎又变回了年幼时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可却再也不会问“为什么”。

    她后来成了醉春阁的摇钱树,托徐娘买了许多书,说是客人爱卖弄,自己接不上话,要好生学习。

    徐娘不疑有他,做老鸨的,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路子。渐渐地,柳烟桥的书堆满了书架,一卷又一卷书被她锁进箱子,如同她渐渐觉醒的意识。

    回到眼下,柳烟桥又苦涩起来,她斗不赢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眷顾她。

    男人踩着女子的尊严享乐奢淫,她则掌控他们的肉体汲取见识。她阅人无数,大多男子也作得三两首酸诗,她读书写文,套他们的阅历见解。到底,她还是那个固执的求知者,她花费了十余年,只为求书店老板口中的“内涵”。

    她终于看到了凌云之志,看到了远大抱负,可至今,她还是没见过大好河山,她还是被困在了这方天地,她也不明白,困住她的,究竟是这世俗,还是自己。

    左右是出不去的,她能随意出入醉春阁,却也永远逃不出醉春阁,就算她被那王家的霸王捉去做个“美人盂”“美人纸”,像心儿一样惨死,也逃不出醉春阁。

    这种感觉说不清,就像是她一生都瘸着腿追逐着某种飘渺不定的东西,还未寻到,就被人给一拳砸进了泥潭里,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脚上一直有一只镣铐!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从未如此绝望过,哪怕是那一个月,她被打、挨骂,被老鳏夫糟蹋……她都没有如此绝望过。她想死,一了百了。

    她不能死,她死了,醉春阁也就完了。

    莫名地,她又想起一张脸,一张笑得憨傻的脸。

    狡猾……太狡猾了……

    柳烟桥合上眼,一行清泪滑下,竟让她连死都舍不得了。

    ……

    三日很快过去。说来也怪,醉春阁闭门三日,凤遇竹也没有去寻柳烟桥,倒是陈家宝,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

    凤遇竹坐在庭院中,青凌在一旁伺候。

    向来欢脱的主仆二人,出奇的沉默。

    陈家宝的信到了凤遇竹手里,青凌转交给她后也无多话,就这么直挺挺站着。

    凤遇竹垂下眸子,将书信打开,还未看完,脸上浮现出丝丝冷意,匆匆起了身,朝大门走去。

    “站住!”

    闻言,那道颀长的身影猛地顿住,却并未转身。妇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又要去寻她是吗?”

    凤遇竹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自己的气息道:

    “……是。”

    秋风扫起落叶,两道人形对立,时间仿佛凝固……

    “砰——!”

    “砰——!!”

    “砰——!!!”

    一道重于一道的撞击声将空气都震得颤抖起来。

    “轰——!”

    终于,那实木大门重重倒了下去!

    醉春阁唯一防线被击破,自那头,缓缓迈出个男人身影。

    身形修长,体型适中,不算出挑的长相,约摸二十左右,状态却不敢恭维,一双鼠眼下乌青一片,眼神浑浊,有精神萎靡之态,脚步虚浮,是纵欲过度之相。他身后跟着一众大汉,非但不显气势,倒是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滑稽。

    醉春阁姑娘全聚集在庭院中,只瞧着那男人缓步走进,缓缓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了一位朱色罗裙的女子,随即便径直朝着那位姑娘迈了腿。

    在柳烟桥身旁的姑娘,下意识地站到了她面前,想着为她挡一挡,却被柳烟桥拨了开。

    已经到了她身前的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笑起来,故作姿态微微欠身:“柳姑娘。”

    柳烟桥瞧着他微微弯下的身子,又看向他有意摆出的“谦谦公子”的表情,不禁作呕。可唯恐他拿周遭姑娘开刀,又不得不做出样子,向他还礼:

    “王公子何必大动干戈?来接我,您说一声便是。”

    闻言,那男人大笑了几声,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也变得亢奋,他一把抓住柳烟桥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语调近乎癫狂般:“还不是因为思念小娘子~不信你摸摸,我这颗心呐~看到你就激动地狂跳呢!”

    柳烟桥见过许多男子,可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除却凤遇竹,大多也是自视甚高,又爱卖弄的“才子”,自然,更早些日子,她也遇见过一些流氓变态,被烫过疤,挨过打,可那些人比起眼前人,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虽然早听闻王选章的“光辉事迹”,有了心理准备,眼下见到真人,她还是被镇住了。

    “柳姑娘躲了几日,叫我好找~”他紧紧叩住柳烟桥的手不放,将其放在鼻尖用力嗅了嗅,表情陶醉,嘴唇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来补偿补偿我,嗯?”

    柳烟桥整个人都呆楞住,身体像是被施了咒,死死地定在原地。

    这人过于可怕了些,仅仅是眼神,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触碰,都叫她汗毛直立,平平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她怕了,身体都不自觉颤抖。这时见了人她才反应过来,那些传闻,并非故事,而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堆起来的山。

    她忽然明白了,十日……三日……不是他有耐心或是怎的,而是他把自己当作了猎物!在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阴冷的寒意自脚底升了起来。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绝望、恐惧、恶寒,乱七八糟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根麻绳,死死勒住了她的脖子。

    “小娘子~可想好了?”

    见她迟迟不答话,面前男人失去了耐心,开口问道。

    柳烟桥又不禁想起传闻中种种,可还是心一横,向前走了两步,她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一切……听从公子安排……”

    男人见她颤抖,似乎很受用,终于放开她的手,弯腰朝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是刻意的卖弄姿态:“请~”

    柳烟桥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克制自己发颤的心脏,在众姑娘的各异的注视下,朝那已经空空的大门,走去!

    王选章,京城有名的纨绔,王家的嫡长孙,背靠大树好乘凉,凭着身份做过太多恶心事。看着人模狗样,实际心理扭曲,最爱奢靡,喜糟蹋美人。

    生平一大爱好便是收集各色美人做其美人盂、美人纸。

    最喜在床事上折磨女子,死在其床上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成了残疾或是疯癫的更是数不胜数……

    柳烟桥内心不由地生出一股悲怆,她这如烂泥的一生,终究还是结束得不算体面。

    此时,突生变故。

    “这是哪家公子?好大的排场~”

    陈家宝吊儿郎当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柳烟桥如死灰的眸子生出一丝希冀,陈家!陈家若是与王家抗衡,倒是有一争之力,可到底她与陈家宝情意没那么深厚,她也不能求陈家宝为了她明目张胆与王家作对,所以对此不抱希望,也不曾去求过。却不成想,他竟来了。

    只是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另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自那门口稳稳踏了过来。

    “怪事,”凤遇竹身着一袭墨染常服,披着一件毛领黑色披风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浮现出疑惑,“如此冷的天,怎的还把门拆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陈家宝先另一人几步环顾了庭院一周,凤遇竹则停在了门口。

    “哟!好生热闹啊!”陈家宝摇着折扇,结果把自己冷得一哆嗦,赶忙又收了去,看着一众人,“怎的都到院儿里来了?这么冷的天,姑娘们也不嫌冻得慌?”

    “陈公子——”王选章阴寒的眸子微微眯起,看着陈家宝,不甚友善,“这是作甚?”

    “哦——原是王家公子,久仰久仰~”陈家宝嬉皮笑脸跟他打了招呼,缓缓踱步到院子中央:“我这个浪荡子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寻欢作乐!难道王公子与我——不一样?”

    见到陈家宝贱兮兮的笑,王选章浑身阴冷的气息都使不上来了,他冷笑一声:“那陈公子就好好玩吧,本公子今个儿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站住。”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道轻飘飘的声音给拦了下来。

    王选章顿住,瞧着倚在门口五官俊秀的“男子”,脑中转了一圈,并未匹配到其名姓身份,遂沉声开口:

    “你是——”

    陈家宝慢悠悠走到他身侧,眉头一挑:

    “王公子——你睁开眼再好生瞧瞧,这位公子,像哪位大人?”

    王选章怔愣住,却一点也没想起来。

    陈家宝无奈,叹了口气,看向凤遇竹的眼神带着几分嗔怪:“遇竹兄啊……你看你,跟个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王大公子啊~都不认得你咯。”

    遇竹兄?

    王选章心头一紧,他们京城的公子哥里,有哪个是叫“遇竹”的?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名字——

    凤遇竹!!

    方才颐指气使的公子哥,浑身的派头都收了起来,他微微歪头询问,表情和善极了:

    “凤公子?”

    凤遇竹闻言,微微颔首:“正是。”

    凤家!

    王选章目光一凌,落到了凤遇竹腰前令牌上,脸上表情迅速变换,竟有了一丝讨好的意味:“不知凤公子也来此处,倒是缘分,公子可愿赏光……同在下饮一杯薄酒?”

    什么姑娘女子都被他抛去脑后,若是能与凤家交好一丝,那他便是整个家族的荣光!

    “饮酒便算了,”凤遇竹淡淡一笑,缓缓开口,“本是想来此处风流,不曾想……是王公子包了场子。”

    言语无甚错处,可落到王选章耳里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哈哈一笑:“怎能坏了凤公子雅兴?凤公子随意,我等愿陪同。”

    他小心讨好,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已将眼前人得罪了个完全。

    “陪同就不必了,本公子——”凤遇竹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怕生。”

    话罢,便不再理会他作何反应,抓住已然到了门口的柳烟桥的手,朝着众姑娘走去。

    陈家宝此时清了清嗓子,拍了拍王选章的肩:“遇竹兄碰过的东西,你啊,还是远着些好……”

    “就是他摸过的烂泥巴,你若是想团吧团吧——也得看看~”他说道此处顿了顿,脸色变得森然,”自己够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