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不见一人归 > 第168章 扫塔

不见一人归 第168章 扫塔

    山寺内,小尼姑们来来去去,在飞檐和树丛下消失不见,又在片刻后重新现身。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话,或是一边扫地一边打着瞌睡,或是在水边捶衣服……

    再往近处看,塔檐下筑着一个燕子巢,离他的头顶不远。一只燕子从里面探出头,好奇地环视四周。他连忙向后退了些,以免唐突“佳人”。

    小家伙浑然未觉,自顾自地低头梳理着自己的毛发,将多余的毛塞在巢穴的某处。

    或许在它身下,已经有一窝蛋静静躺在巢里,也在等待春天的来临。

    塔边的玉兰已经开放了许多,纯白的花瓣半张着,在风中摇曳。从上往下看,玉兰花没有了平时的高不可攀,棕黑色的蕊藏在嫩白的花瓣中,幽幽地散发着香气,吸引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

    春天的风将远处的故事吹到他这里,也不是给他听的,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又倏地从发丝中间溜走了,只留下一阵清凉的感觉。

    他站在塔上,看着远处的群山一直连绵到天涯。而天地悠悠,宇宙无穷。人之于天地,如一粟之于沧海。人寿比之日月,亦不过蜉蝣之于泰山。

    时人熙熙攘攘,或追求富贵荣华,或追求流芳百世,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生而有尽,而天地日月无尽,若是天地有情,亦当笑人。

    此山此塔此地,难道不曾有古人同览此景?而古人已去。后人亦将有感,而后人未见。天地之悠悠,独一人能感,独一人能怆然垂泪,古人后人咸不可慰藉。

    他正在伤感,就听到下面念真喊:“刚入春的天气,莫站在风口里,当心着凉!”

    萧统看着她,她坐在石桌前,手里夹着一支朱笔,纸上已经有了一些红色的痕迹,不知她写了什么上去。

    不过他也歇够了,于是继续向下打扫着。

    等到黄昏时分,才终于打扫完了整座塔,他已经累得不成样子。

    念真走进去,用脚磋磋地面,啧了一声:“就这啊,我拿根棒槌也比这扫得干净呀。”

    萧统只得连连摇头:“实在是打扫不动了,小师傅饶了在下吧。”

    “这就坚持不了了?这塔我可是天天扫,月月扫,饶是如此,在寺里也算个清闲人。你还想学着人家樵夫砍柴,就你这小身板还学人家上蹿下跳地砍柴火,你不如求求柴自己捆成一束,再自己跑回家去来得实在。”

    萧统被她这样说,脸上实在挂不住。他身份尊贵,纵然是父皇母嫔,也没有说过他不中用的,于是羞红了脸,辩解道:“我本是读书人,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

    念真将扫帚提起来竖到他面前:“既如此,你明天再来适应适应?”

    萧统连连摆手:“还是饶过在下吧。”

    念真将扫帚扔在一边,拍拍手:“这就对了,殿下是太子,学的是文韬武略,治国之能。岂能因为一时的坎坷就要退却呢?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翘首以盼殿下能建立一番事业?远的不说,就我而言,我见过池州来的难民,也听说过殿下的事迹。我一直期待着得见殿下大展宏图,建立一个千秋万代的大梁。”

    “千秋万代……”萧统的眼神中透露出迷茫,“孤……我真的可以吗?”

    “开国之君固然难得,守成之君同样难求。无周公握发吐哺,则无武周八百年基业。无文景之治,则无武帝纵横捭阖,霍去病封狼居胥,驱匈奴千里。陛下虽能征善战建立一方基业,可连年战事,民生凋敝,纵然鲜花着锦,又能维持几时?若不尽早裁兵还田,驱懒僧,兴农工,万代基业也迟早有尽时。

    “时人都觉得大梁的威胁莫过于北边的魏人。可有长江天险魏人贸然南下,则后继无援。只要坚壁清野,留下精兵良将寥寥驻守要塞,则魏人不能寸进。此时,只要在内兴农业,发展工商,不愁国不富。国家富强,百姓富足之日,才是与魏开战之时。难道不见蜀主退守蜀地多年,国内安稳,才有诸葛、姜维数次北伐?”

    “即便如此,也没能成功过秦岭,讨汉贼。”

    念真冷笑:“为君者以何为己任?以何正己身?”

    萧统不假思索:“为君者,自是以天下为己任,以民为则,才可正己身。”

    “正是。既如此,何必非要四处征讨?秦人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六国,坐拥天下而不知与民休息,发数十万人修长城、建宫殿,以致二世而亡。殿下难道想学秦人?”

    “不想。”

    “殿下且想,如今汉人南渡至此,虽心有不快,多是因故土为蛮人所有,并非是不满于现状。江南天府之土,物资充盈,不输北地。何必因为一时之快而劳民伤财?

    “胡人从会走路就学骑马,能征善战,比之每日闲坐清谈的汉人来说强了不知多少。便是今日大梁的良将,陈庆之、韦放等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尔朱荣相较?尔朱荣势强,魏帝受其掣肘,也不过一时忍气吞声。蛇伏于地,必有反咬之时。殿下今时今日亦是如此,虽有奸臣当朝,难道就能夺去殿下的江山?殿下只需忍一时之气,到时还百姓一片清明盛世,则今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终有报偿。”

    萧统听完,感动不已。

    大梁的种种弊病,他一直看在眼里。方今天下穷兵黩武,佞臣当道,而父皇虽然沉迷于佛教,但是在杀人时绝不手软,他的心慈手软,全都留给了亲近的人。

    对于从来安分守己、没有二心的萧宝义、萧宝融两兄弟,仅仅因为他的猜忌,就残害他们。他两度置萧宝融于死地,尽管萧宝融禅位给他的时候只有不到十岁,尽管萧宝融协助破获了一个大案。他本可以默不作声,眼看着他们搜刮民脂民膏,自己则冷眼旁观。但他没有,他为了大梁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没想到最后杀了他的,不是那些贪财害命之人,而是他力保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