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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侣 第4章 祁巳羽(四)

    又是一年冬月初九,清早,我坐在殿内处理事务,说是处理事务,可我却有些心不在焉,这时有人来告诉我,有一个老汉找我。

    我慢吞吞走出去看,只见一个身着青黑色布衣的人坐在雪地上,宽大的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来。

    我走向他,那人缓缓抬起头,兜帽慢慢滑落,落出那满头的白发,眼底是一片血红,面容憔悴苍老,胡茬杂乱。

    我的师兄,往日英俊潇洒的师兄竟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心底难过,师兄倒是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我带着他去了师尊闭关的地方,他在地上叩了三个头。

    他让我带他去泠川华府,他说今日是华挽的生辰。

    我御剑带着他,许是没有了灵力有些紧张,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我心底更痛了,我的师兄那样过人的天资,斩杀妖邪不在话下,如今却连御剑都开始害怕了。

    我们站在华府外,小厮还认得我,他带着我们进去,府内静悄悄的,我们径直去了华挽的院子,还未入院,就听见了那悠远凄凉的琴音,华挽坐在阁楼上低头看向我们。

    我将手里的酒坛提给她看,她朝我们招了招手,我们三人坐在阁楼上喝酒,她没有问师兄为何成了这样,也没有问我们为何会来。只自顾自喝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雪又开始下了,积了厚厚一层,华挽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可当年将她接雪的手拉回来的人却不在了,她跳下阁楼摔入雪堆里,雪花将她埋没,露出一小片红色的衣摆。

    她拿下遮在眼睛上的手看向我们,她的视线与师兄的视线撞在一起,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师叔院子堆雪人的冬日,耳边似乎还有笑语,可人却不在了。

    我和师兄第二日就走了,路上我问师兄他如今住在哪里,他给我指了指千琅山脚下的一栋茅草屋,他穿着皱巴巴的丑衣服钻入屋里,我站在屋外看了许久,直到屋里幽暗的烛火里亮起,我才御剑而去。

    山上的事情越来越多,师尊和师叔已经三年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那一日,琳琅给我递了一封大红色的喜帖,她要和柳舒玉成亲了,挺好的,这么多年总算有一件喜事了。

    她成亲那日是二月,花都还没有开,柳家很是热闹,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若是她们还在,我们这桌定然是最热闹的,可如今却只有我和落昔两个人,隔了一会儿,又来了三人,是存辜师兄弟和蓬莱的木轻烟姑娘,他们坐在我们旁边,千琅山发生的事情他们也知道,都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要朝前看。

    夜间,客人都走了,我们这桌却还在喝酒,琳琅和柳舒玉和我们坐在一起喝,屋外有人来了,门被轻轻推开,清沅师叔一身青衣走了进来,手里捧了一个绑着红花的长盒子,他笑着将盒子递给琳琅,琳琅手足无措的去接,清沅师叔笑着坐下道

    “不给我一杯喜酒喝吗?”

    琳琅如梦初醒般将贺礼放下,与柳舒玉一起端了酒杯敬他,清沅师叔一口喝下,解释道

    “我今日恰好出关,正好要找阿羽,听闻你成亲了,就来讨口酒喝”

    琳琅笑着道谢。

    我与师叔一起回山时,我悄悄去看师叔的脸色,他扭头看我,难得笑问

    “为何如此看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师叔一边捏诀一边说

    “她能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瞧出来了,师叔这是彻底放下了,挺好的,不用像往日一样痛苦。

    师叔又问我,落昔的事务处理的如何,我如实说挺好的,师叔点点头,摸了摸腰间的堂主玉穗。

    又一年除夕,师尊和师叔一起出关了,他们站在大殿上,在三千弟子面前将尊主玉穗和堂主玉穗亲自悬挂在我们腰间,自此我是千琅山的尊主了,而落昔是药堂堂主。

    师尊和师叔交代完后就下山游玩了,一去就是好几年。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冬月初九,师兄没有来找我,我隐隐察觉了什么,带着落昔和琳琅下山了。

    推开屋门,只瞧见了那茅草屋里石砖垒起来的榻上蜷缩着的人,他换上了白衣,束了马尾,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就那么蜷缩着,手里一只玉兰发簪闪着亮光。

    我颤抖着去摸他的身体,一片冰凉。

    师兄,你能去寻她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师尊并没有将师兄逐出师门,他仍然是千琅山的大师兄,是小辈们的大师伯,我将师兄带回了山。

    我派了山上的人去引府报丧,顺便将他们接来,引府的人赶到千琅山,瞧见师兄的模样时再次受了不小的冲击,他们第一次见到师兄时,师兄还是英俊少年,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师尊和师叔也回来了,师尊颤抖着手去抚平师兄的皱纹,低声和师兄说

    “阿辞,去吧”

    华挽也带着华府人来了,华旖红着眼睛跪拜

    “师伯,乐安姑姑在前方等你呢,别害怕”

    我将师兄与师姐葬在了一处,处理完所有事情,我觉得我更累了,师尊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在山上陪我们。

    又过了十多年,华伯伯和华伯母先后离世,我再次下山,华挽容貌依旧,跪在厅中烧纸,华旖身边跪着那个叫延敏望的亲王之子,二人身后跪着两个孩子,男孩瞧着十三四岁,女孩瞧着八九岁。

    又是一年冬月初九,我已经九十多岁了,因为有灵力,所以不见老态,可心性却早已不似年轻时候了,华挽依旧不爱笑,子舟哥和然之嫂嫂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华旖小丫头也长成了小老太太。

    我与华挽在亭中喝酒时,有小姑娘跑了过来,是华旖的曾孙女,七八岁的小丫头扎着小辫子,面对华挽却是一口一个姑姑,华挽也不纠正,只抬头看她,小丫头焦急的说

    “姑姑,曾祖母在叫你”

    华挽站起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带着我一起去了华旖的屋子,屋子里暖洋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老太太,周围挤满了人,听见声音,塌前的人转头看来,榻上的人也扭头看向我们,她脸上布满皱纹,满身死气环绕,瞧见华挽,将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华挽快步走向她握住她的手,华旖轻轻咳了咳,颤抖着手道

    “姑姑,我要死了”

    华挽将华旖搂入怀里,轻声说

    “琼儿,不要怕,前方你阿爹阿娘他们都在等你,还有小姑姑也会保护你”

    华旖往她怀里钻了钻,道

    “姑姑,我不怕,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华挽的泪滑落,静静抱着华旖,我站在远处瞧着,华旖突然看向我,我走向她,她犹如初见那年一样笑着喊我祁师伯。

    华旖又将眼睛转向床边坐着的延敏望身上,延敏望去握她的手,一遍一遍唤她琼儿,最后华旖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往后又过了七八十年,师尊和师叔下山后就没有回来了,他们的魂灯也熄灭了,而长老们也早已逝去,琳琅和落昔她们的寿命也到了终点,无法修炼成仙成神,两百多年的寿命已经是长寿了,往日熟悉的人一个个消失,我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又一年冬日,我觉得我的身体似乎也要不行了,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床前跪满了弟子,其中一个少年是我的嫡传弟子,我将他当作下一代尊主培养了几十年,他是一个很跳脱的少年,很聪明天资也很好,像当年的师兄。

    我躺在床上看向床前的弟子们,似乎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当年我们一行五人的身影,少年少女们哭着扑在我的榻前,我觉得有点累,有点吵。

    我朝他们看了一眼,少年立即理解了我的意思,站起身将师弟师妹们带了出去。

    屋内浮现几个人影,是华挽,她一身红衣站着,身后跟着丹鸾三人,我撑起身子,华挽坐在我的榻前,我问她

    ”你找到她的残魂了吗?“

    华挽朝我摇了摇头,我觉得有些抱歉,

    ”对不住,不能陪你了“

    华挽握着我的手,突然扯出一个笑

    ”师兄“

    我笑着与她的手交叠在一起。

    眼前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儿时,师兄和师尊教我剑诀的时候,也似乎瞧见了师姐和李争黛在我脑袋上插花将我扮成小姑娘的时候。

    “师尊,师兄,你们等等我.....”

    我抬头看向半开的窗,金灿灿的光芒照了进来,我瞧见师尊他们站在门外等我,我坐起身子,缓缓走向他们,身上似乎不再那么轻飘飘了,有了些力量,我推开门,门外师尊和师叔背着手站着看我,他们身后站着师兄和师姐,二人手牵手笑着,我楞了楞,李争黛从旁边跳出来打了一下我的胸口,怒道

    ”怎么把挽挽一个人丢下了?“

    我笑着摸了摸胸口,道

    ”我想你们了,很想很想.....“

    李争黛一把抱住我,没有再说话。

    几人带着我沿着金色的光芒走去,隐隐听见有人的哭喊声,我扭头看了一眼,只瞧见金灿灿的一片,再无其它。

    沿途又瞧见了许多熟悉的脸,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