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全真浪人传 > 第2章 活死人墓主人2

全真浪人传 第2章 活死人墓主人2

    那长者驼背弯腰,肩扛美酒,千里迢迢朝圣而来,到了重阳宫祖师堂前,却被一道门槛轻轻拦住,力不能支颇费踌躇,不觉老羞,红了面皮。其情之殷殷,全真派见之无不动容,暗想,虽虎老雄心犹在,终是输给了年纪。

    却再也料想不到,这人会包藏祸心。

    裘千仞即将跨出他江湖生涯的关键一步。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铁掌帮的一大步。这一步事先曾演练过无数遍,因为对手实在太强。

    这一步性命攸关,不容半点差错。

    为了这一步,铁掌峰不惜花费重金,等比例复制出一座重阳宫祖师堂,内中布局陈设完全一样,更挑选帮中好手,优中选优,扮作全真派精英,日日夜夜反复演练。料定王重阳必居中,拱手迎立于槛内,料他必会说道,“千仞兄大驾光临,重阳宫蓬荜生辉。又携如此厚礼,更是愧不敢当,当真折煞贫道。日前华山论剑,屡发请柬不至,必有要事在身。贫道不才,承天下英雄相让,忝居其首,无德无能,何以克当?久候千仞兄不至,贫道寝食难安,心中惴惴,正拟预备车马,亲赴铁掌峰拜望问安,又恐弄巧成拙,两相错过。不料说曹操曹操到,千仞兄神兵天降,咱二人竟是心心相印哈哈哈。”

    料他此时必然不防,便跨过门槛,落足后左前出右斜跨,不丁不八,卸落酒缸,半蹲马步金刚捣杵,脚下捻转,先脚跟再脚尖,五趾箕张虎爪落地,趾下生根,根根直刺地表,深达千丈,找寻地气,捕捉地底洪荒之力,刹那间一网打尽溯根而上,如奔雷如电闪,出地面达两脚,上聚丹田,略作停顿,引拨龙脊,骨节层层错动格格大响如爆豆,暴喝一声去,倏发双掌,身如鞭梢甩动,酒缸平平送出。

    必如雷霆万钧,直取王重阳。

    料全真七子在左周伯通在右,必然抢上阻拦,我却不退反进,纵身跃前,左掌从右掌底穿出,齐按酒缸之右,于风雷去势中加以捻转,周伯通不识,一旦挡格,酒缸必然斜飞,撞入七子之间,阻住去路。我便乘乱再进,直欺王重阳怀中,猝不及防拿他膻中……

    想到此处,裘千仞不禁得意,仰天大笑,声似裂帛。

    这门槛一步实乃重中之重,迟了早了,步幅大了小了,都会引发许多变数。这一步他已演练纯熟,动作精准如曲尺丈量。只要这一步方位踏准,其后动作便能一气呵成,演练结果每次都是王重阳那厮大叫讨饶。

    铁掌水上飘便笑问,\"王重阳,这武功天下第一,你是定要让给我啦?\"

    那厮必定连连答应,叩头如捣蒜,扁扁的服。

    事到临头,裘千仞站到重阳宫祖师堂前,仰天大笑。

    他实是虚张声势,心中却早已暗暗叫苦,”他奶奶的,这个门槛何时新换?怎地平白加高半尺?”

    若是平时,这加高半尺自然不打紧,连小小道童也能跃过,只是肩上酒缸碍事。那缸笨重狼伉,倒有他两个身量,又遮挡视线,更是不便。

    正心中不绝咒骂,只见王重阳已率众迎上,候在槛内。果不出所料,一人居中,八分左右。

    王重阳果然含笑拱手,道,\"千仞兄大驾光临,重阳宫蓬荜生辉。华山论剑屡发请贴不至,想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裘千仞硬起头皮下定决心,左脚虚拟,提一口气抬右脚,缓离地面,过槛时加意小心,若是缸倾酒洒,面皮上须不好看,吃人家小觑了。

    为防万一,右脚特地高抬。低头又不能见着,只得脚下试探,倒弄成盲人瞎马了。

    裘铁掌提心吊胆,迈出他江湖生涯之关键一步。

    右脚比演练时抬高半尺,身体重心相应高了五寸。

    王重阳看得暗中叹气,替他捏一把汗,心想,这才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全真七子互视一眼,可怜这人老大年纪,千里送酒不易,齐齐上前一步,含掌虚伸做个姿态表表关心,也是好的。

    老顽童周伯通却想,若此时在他身后小推一把,一定好看。

    不禁窃笑出声。王重阳皱眉横他一眼,他便缩肩吐舌,不敢笑了。

    只见那只右脚徐徐凌空,越近门槛越是艰难,似是体力不支,一脚踩落槛上,略缓一缓,终是抖抖的退将下来。

    这一幕着实尴尬。

    裘千仞面红耳热,暗骂这槛分明是鬼门关,到得这里,破缸竟如此沉重,死样活气。

    王重阳情知只须递个眼色,七子便能立时相助,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料他老走江湖自负盛名,必不肯受,不要好心坏了他的事,累他老羞成怒,反为不美。

    裘千仞闭目,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脚。

    那小道士尹志平追猫,偏在此时十万火急而至。猫被追急,人也气急,两个都红了眼睛。

    他一心要抓那小畜生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绊倒无数,浑身跌的青紫,红了眼睛六亲不认,只盯牢那条猫尾巴。追到祖师堂前,也不知槛前那人是谁,只道是送水缸的杂工。

    那猫一道黄光飞过槛去,恰在裘千仞脚底擦过。那老儿正在难上难下,冷不防吃它这一惊,啊也一声,正不知如何下场,祸不单行,尹志平停不住脚,紧贴裘千仞身旁窜过,呼啸追去。

    老儿吃一大惊,心中叫起撞天屈来:这是从何说起?

    再也拿捏不住,全身酸软,右足向前踢出。大骂声中,水上飘狼狈着陆。

    第一步失误,此后不免步步惊心。只见他跌跌撞撞连抢数步,酒缸斜斜飞起。

    惊呼声中,七子与周伯通都去救那酒缸,十六只手挥舞成一片。

    裘千仞顺这股去势,又抢上两步,已近王重阳身前。不料还可以如此败中求胜。虽然小有失误,居然也能欺近王重阳身边。毕竟演练过无数遍,身体记忆教他自动出手,风驰电掣去拿那人膻中穴。

    毕竟脚下无根,手离王重阳胸口只差数寸,身子已全失平衡,功败垂成,扑地跪倒。

    王重阳再不迟疑,伸手扶住,连道,”岂敢岂敢?折杀小道了。”

    王重阳不禁起疑,方才看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只道体力不支,再试他内力却也平平,难道盛名之下,铁掌水上飘不符其实?

    裘千仞悲从中来,不禁老泪纵横,唉声叹气道,”这武功天下第一……定是让给……”

    那边全真七子早已拦下酒缸。看那酒水还有不少,一番惊动,浑出许多浮沫。酒色深红,想是西域佳酿。

    那猫只在桌腿人腿间乱窜。众道士拦它不住,正在乱作一团,盘摔碗打,呼喝斥骂响成一片。弄成个黄猫过街人人喊打局面。祖师堂陷入空前动乱。

    七子中清静散人孙不二冷眼旁观,哼道,\"难道还要结天罡北斗阵拿它?\"

    丹阳子马钰摇头苦笑,道,\"看它身法灵动,越是逼仄之地越是如鱼得水,我自思良久,愧不如它。\"

    长春子丘处机手按剑柄,怒道,“看我斩这孽障。\"

    尹志平追那猫紧了,不免大吃冤枉官司,受师兄弟们许多拳脚连累,追得松些,片刻间已是望尘莫及。其实他原本也不大起劲了,眼见这许多满是恶意的面孔,忽然触动心事,记起昔日闯入家门的行凶暴徒,倒觉自己与那猫有几分相似。

    那猫闪展腾挪,竟是游刃有余,引动众人来回追赶,恰似潮水奔涌,它却一个转折,如弄潮儿,险险窜过许多腿脚之间,两边潮头避让不及,撞在一处,粉碎出无数叫骂呼痛。

    觑个空子,那猫飞身窜向门边。众道士哪里肯放?如怒涛拍岸,紧紧赶上。

    及至门边,丘处机背立转身,高高跃起,剑光起处,劈断去路。那猫惊骇,一个倒仰险险避过剑锋,翻一串筋斗栽落。

    丘处机心知一旦待它落地,再难捕捉,心念甫动,飞剑掷下。却略偏了几分,只削落猫须数茎。剑尖插入砖隙,剑身抖个不休。

    众道士汹涌奔至,无数大脚踏下,此起彼伏。那猫似惧怕丘处机利剑锋芒,不敢近前,只在许多道士脚前脚后行险,性命只在分寸之间。几番曲折,门槛在望,那猫忽的一个急停,众道士纷纷前跌,让出空来,那猫便划一道弧线高高跃出。

    正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半空中灰影一闪,一袭道袍兜头罩下,那猫便消失在袍角之内。

    祖师堂内喧哗声忽止。

    尹志平一瘸一拐赶来,早见各人神色异样,探头探脑望向门边。他踮脚蹦跳也看不见,仗了人小身轻,弯身钻过人丛,少不得又挨许多爆栗凿头,脚踢拳打。

    好不容易挤到人前,却见对面盘腿坐地一个道姑,横眉冷目,正是孙不二。

    原来那猫吃她压住,不得脱身。

    清静散人暗想,只听说过骑虎难下,没想到今日骑了个猫,当真笑话。她又想,难道便放了它,令全真教蒙羞?

    旁观同门虽众,终究男女有别,谁敢近前帮她?

    她又想,众目睽睽,难道我就生生闷死了它?

    重阳宫祖师堂内,一时静如活死人墓。人人望向这相貌清丽,却冷若冰霜的道姑。

    那猫正在挣命,不住挣扎。嗤一声,道袍内似有布匹扯裂。孙不二拧眉,暗运内力。孽畜,是你自己作死,可留不得你一条小命了!

    那猫被窒住口鼻,进不得气,拼命抓挠爬搔,脚爪挠动地面砖石,声声刺耳。尹志平看了,登时傻在那里。他原已暗生同情,此刻眼睁睁见它毙命,心中如浇凉水,渐渐生出些懊悔。心想,大好一条性命,只片刻前还活蹦乱跳得紧,要不是被我追得急了,也不至落此下场。想它不过偷吃半条鱼,能有多大罪过?

    那猫转了腔调,哀叫一声接一声,一似软语求饶。

    尹志平心下老大不忍,鼻间不禁一酸。数百道士也有些心软,纷纷侧目,避过视线。

    孙不二气得直抖,暗想,这畜生蛊惑人心,竟恁地奸猾!

    她气运丹田,暗暗使出千斤坠功夫,那猫吃压不过,大叫一声,震动屋瓦。

    那叫声极其凄惨,数百道士人人头皮发麻。

    长春子丘处机皱眉,暗想师妹就是心软,力道不肯一下使透。

    孙不二座下弟子赵志云大声说道,”这叫雷锋塔压白蛇,小鬼头罪有应得。”

    赵志敬听了会意,也道,“众位师兄不可一时心软,着了它的鬼蜮伎俩。”

    赵志云笑道,“有个老和尚甚是慈悲,一日馋了,偷偷煮螃蟹吃。那螃蟹难受,顶得锅盖响。老和尚于心不忍,口念佛号,说道,你再忍忍、再忍忍罢,再忍忍就好了!”

    尹志平却忍不住,戟指骂道,“你这恶人,住嘴!”

    转身哀求孙不二道,“它只是偷吃些剩饭菜,罪不至死,求你饶了它罢。”

    孙不二不理。

    尹志平忽的跪倒,叫道,“亲娘!”

    众道士都是一怔,孙不二心里也打个突,斜眼看他。

    尹志平道,“重阳宫道士数百,只你一个道姑,志平素来看得你娘亲一样。庙里有女菩萨度世济人,咱们道观里岂无女仙姑救苦救难?孙仙姑你是菩萨心肠,怎忍害命杀生?求你饶了它罢。”

    孙不二皱眉,递个眼色过去,赵志云会意,与赵志敬弟兄二人一同嘻嘻哈哈上前,两壁里假意搀扶,半拖半拽,拉至人后不惹眼处,暗暗拳打脚踢,要堵他的嘴。赵志敬得了兄弟相助,肚里胆壮,正要出旧日那口恶气,拳脚格外狠些。尹志平不料二人如此奸恶,被打倒在地,心中气苦。赵志敬赵志云两个拉长了脸,冷笑数声而去。

    尹志平暗想,罢罢罢,我自身难保,却救不得你了。心灰意懒之下,低头叹了口气。忽听那猫低声咽气,有如哀叹。

    一人一猫,两个同时出声,仿佛都认了命。

    尹志平刹那间泪涌双目,再也不管不顾,返身而回,一头撞倒孙不二,自道袍下抢出那猫。那猫一动不动。尹志平提了两肢,摇晃它身体。那猫毫无反应。尹志平两腿一软,怀抱那猫坐倒在地,吞声饮泣。

    孙不二为人最是刻板,几近洁癖,怎能容忍他如此无理?冲冲大怒便要拨剑,但觉浑身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原来她当众杀生,毕竟心中有愧,屡次运功不畅,又被他这一撞,急火攻挞,浑身气机登时逆转,不能行动。

    尹志平忽觉手上有异,拭泪看去,不禁止住哭声,破涕为笑。原来那猫得过命来,居然活转,正在慢慢舐他手背。

    尹志平捏住它颈后一块肥肉,轻轻提起,在空中一扬。

    那猫环视全真派数百道士,张口哈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