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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沉沉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净慈寺(十三)

    “要拜佛么?”余沉沉还没有走进大殿的门,转身看一眼我,方才在摆着各色香和小佛像的摊位上花钱买一把香,摊主,一位出家的阿姨,手上捏着紫檀颜色佛珠,脸上倒不见得有出家人洒脱的神情,相反,却是格外严肃,同许多小本经营者一样,格外谨慎,一双眼睛直盯的你,稍许一会儿,便能将你参透似的,顿时打消了你讨价还价的欲望。

    “几块?”淡然的问道,此时就好像不论她给出什么高昂的价格,我也会认投一样。

    “十块。”递出去整十块钱,抬头看,她身后的木格子上头按照顺序摆放着一溜小佛像,木格子一共有五行,用以售卖的佛像,也是按照大小排列开来,底下是大一些的佛像,上面的格子便是相对小一些的佛像,颜色不一样,有金光灿灿的、有满身漆黑颜色、也有五彩的佛像,其神态也各有千秋。

    我拿着香跟在余沉沉身后走,她的步子很轻,加之身上的长袍僧衣,恍然若是神人,主要是轻飘飘的,仿佛在前头飘动一般。有那一段时间,她头上的秀发亦是轻飘飘的脱落下去,散到地上淡去了。

    再看时,是光圆的后脑勺,心底里一阵恐慌,那样子,就好像是跌进了深渊里头一般,人的毛发,一旦褪掉,竟然会显得如此恐怖和震撼,同时,它还代表着另外一层寓意,即便是不愿意去想。

    蹲下身去触碰,想要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秀发,临了,直到手触及到石板的时候,才醒悟一般。

    “你在做什么?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么?”她一回头,那一刻,似乎方才散落的秀发又附和到她的头上去,完完整整的,一丝不少。

    “哦哦哦,可能地上太滑,嗯嗯,反正就是滑。”要知道,此时天上的雨小了很多,铺在地上的石板光溜溜的,反着光,好像是不容脚踩上去的一样。

    “昂,你慢些就是咯。”前面不远的大房子就是供奉文书菩萨的大殿,此时殿里头香火烟气从门上飘出来,一缕缕青烟飘飞出去,沿着屋顶的飞檐飘散开来,而此时,殿内无一人,唯有未燃尽的香火在暗处闪着微光,一边的松树四周雾蒙蒙,好像是进入到另外世界一般。

    “是要拜佛的,不然咯,我那这么多香,却是做什么用?不妨学着平常香客,信它一番,是不?”此时候,也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那串长长的佛珠,缓缓的的手里转动,看起来,她已经掌握了些许念佛的法门,身子直挺挺的立在门前。“只是……”正当她伸出手来,叫我进殿之时,才想起什么,调过头来问道。

    “只是什么?”眼里是满满的慈悲温柔样子。

    “可以不跪拜吗?”稍许犹豫后如此问道,虽然知道这么问她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毕竟,在余沉沉那里,兴许就有亵渎神灵的意味。

    “可以,烧香拜佛,向来都是论心不论迹,换句话说,只要是你的心意到了,如何参拜都无妨。”

    “好。”听她说话,俨然是像是已经有所修为的佛家弟子,令人信服。

    点香,放进香炉之中,三根香扇形分开,烟气冉冉升起来,默默的许了个愿。

    出门,正好对着余沉沉,这时候,雨莫名的下得大了起来。

    “你带雨伞了不?”面对此时屋檐雨水成流,似是一股股细细流水自上而下,形成雨帘,吧嗒吧嗒不间断雨声,石板上水蒙蒙,从地上起了雾气来,不远处那已经干了的白色石板现在又一次完全被雨水浸没。

    少许时候,便已经积了一层两三公分的水,天上的乌云已经完全罩住这座寺院,并且慢慢的往圆场前面的长江港湾移动而去,当然,这只是从地上看,实则定睛细看,云层翻滚,其速度很快,只不过颜色昏暗,呆在地上的人不觉得而已。

    这文殊菩萨大殿相较于大雄宝殿还是要小很多,现在我们站在屋檐下,雨丝经风,浇在脸上。

    “要是带上雨伞就好了呀。”余沉沉嘴里轻声说了一句,在我,却是相当熟悉的,抑或者,这是她的习惯——极少当面去抱怨,顶多嘴巴轻声细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嘿嘿嘿,不要着急的嘛,雨终会停下来的。这样子,也不坏,是不是?”其实,这句话的深意是我想和你这样呆着就好,只是碍于现时的情面和环境,不好明说而已。

    我们分列左右,以中间的佛堂大门为界,她站在门前的宽石阶上,几乎都是浸到雨水中,僧衣已经被雨淋湿下摆,她深情凝望着那寺院、那山门、那雨雾。我望着她,一如她眼里望着的此情此景,现在才清晰,原来,我的眼里全是她,她的眼里,全然无我。

    她听着雨,我看着她。

    往她那边走了两步,方才还觉得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会那么远,简直就像是我们之间有不可跨越的山河一样,一下明白过来咫尺天涯的道理。

    我把住她的手,“别太靠前,弄湿了衣服。”那一刻的深情,不论如何,都将心底里的所有爱意占满,同时也给予莫大勇气——好像就是在此处,不论是什么愿望都能达成。

    她抽出手去,没作声,手掌之间,僧衣一角缓缓穿梭而过,像极了已经溜走的时光。

    “施主,自重。”清澈的眼睛黯淡下来,像在祈求,像在忏悔,像在用仅有的几个字进行强烈的拒绝。

    倒也是达成了她的目的。

    一下,就那么一下,像是石头从头顶砸下来,正好把嗓子眼卡住,不能再多发出一个声音来。

    “心都是肉长的不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你如此抗拒?我是什么?不是豺狼虎豹的嘛,不是什么邪人。我……想不明白。”语气中间带着十足的怨气和愤恨,不是没来由,而是出于不解,当某个问题令你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那便化成了怨恨和气恼,全然不管那对不对。

    “看透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看穿了。”她还是淡定的样子。

    “看穿了?是么?看穿红尘?你们讲的四大皆空?我看不是吧,那监寺静灵看起来也没能免俗吧,那男的该是她丈夫,还有那个仪真,她爹就差跪下来求她……这就是所谓的看透?看透什么了?是什么都没有看透吧!”顿时嗓子眼一下通了,想说的话如水一样流露出来。

    “够了!”很坚决的遏制住我仓促的问句和愤慨的感叹句。声音终于回到正常的分贝,她的眼睛望着雨幕,就好像我站在雨里面。

    积水越来越厚,漫过了殿前的石阶,雨水在往里头流,这时候一抬脚,便是啪叽一声的踩水声。

    余沉沉心情平复很多,“不就是监寺的男人还有就是仪真她爹来了吗,他两个人经常过来,事实上,这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有我们的信仰,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方式,何须相互勉强呐,对谁都不好,是不是。相安无事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那就呈现出这般的恩怨纠葛了,很正常,人生的长途上,不论怎么样,都是孤独的,所以在一起或不在一起,实质上的意义不大。”

    显然,余沉沉将世界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她们,万法皆空,一切如梦幻泡影;另外一半是我们,在尘世中间求这,求那,怕孤单,要人来陪;怕失去,所以上下求索,个体淹没在人海中间,好似是泥牛入海。

    登时,浓浓的愧意感油然而生,好像她说的就是真理,或者说,她的层次在我之上,形成了降维打击,令人心悦诚服。

    一般这种情况,通常需要转移个话题,否则,照着我的不坚定的意志,真就容易信其所言,淡化掉劝其回归的意愿。

    我们谁也没有生气,像雨水漫过石阶一样在说话。

    “我也是听她们讲的,静灵师傅是离婚之后出家的,那个男的反正就是始乱终弃,一开始很贫困,在他困难之时,她不顾反对嫁给他,属于嫁给‘爱情’的那一类人,之后就发了财,婚后没有生养,到后来男的就跟远处的一个女人好上了,硬逼着离婚,她是一分钱没得到,被扫地出门,回娘家,家里边儿父母已过世,兄弟姐妹不相认,后来索性到这儿来出了家。”她讲着静灵的悲情往事,没有动容,倒是作为倾听者,心底大受震撼,“她很好强,即便是出家,也十分刻苦精深。”

    “想必现在那男的是后悔了,又来找她了。”我大概补充道。

    “大概也就是这样,看得出来,这是没有用的。”似乎她对于监寺静灵还是十分了解的。

    “那么,仪真呢?”

    “她的故事就相对简单,女孩儿嘛,很不受待见,读书很好,但是不让,没有关怀,逼着嫁人,跳了江,让静慈主持救了,后来就在净慈寺安家了。”

    “这么说起来,现在是后悔了,要她回家了?”

    “是这样子的吧,仪真是不会同意的。”

    “或许时间长了,她会想通,多少会给个机会的。”模棱两可的这么说道,这件事情不能说得太绝对。

    “机会?她给他们机会,谁又给她机会?况且,她已经习惯这里,吃斋念佛,不像是外面那么的焦急,缓缓的度过生命的历程,也是很好的。”

    “你们都太年轻,太可惜!”

    话到此处,余沉沉就不再说话,眼见着雨也小了下来,屋檐的雨水嘀嗒嘀嗒,天上的乌云也散开,微弱的太阳光露了出来,长江的港湾处,那山尖尖上挂起一道彩虹。

    太阳的金光照在地上,金灿灿的一片,积在石板上的雨水开始下渗,飘在水面上的树枝和残叶贴在石板上。

    “你回去吧。”见雨停后,她终于转过身来,那严肃的眼神变得温和许多,令人无法去直接拒绝。

    想想,点点头。照着鄙人的性格,此时就是要留一线的,“好诶,那我有时间再过来,好不好?”

    “哦。”她走了,踩着水,她一定是没有说真话,要是我是她,我就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不要再来。忽而又回过身来,“下回,找个晴天,带你去江边,我发现个好地方。”脸上露出了笑容来,颇有些调皮意味。

    说罢捡直往前走。

    望着她的背影,拐个弯,往大雄宝殿上去,我在屋檐下站着,后面香桌上的蜡烛燃烧的声音都能够听得到,“菩萨啊菩萨,你可发发慈悲吧,这地方不适合这个女孩儿,不要再把人钉在这里,放过她,胜造七级浮屠。”

    失落感重新爬上身来,一开始,那两个大哥悻悻的出了寺,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都为自己的心愿到这里来,跟别的拜佛的人不一样,我们不是来求财,求健康,而是祈求某个具体的人可以回心转意。

    不一样的是,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一样的是我们的结果是一样的。

    见他们“落败”而归,我满怀信心,相信绝对不是那样的——既不用那时尚大哥的愤怒和偏执;也不必像那位乡民大哥卑躬屈膝不断妥协。

    事实是没有什么不一样。

    往寺外走,雨后的太阳格外的热烈,甚至有一种灼烧感,出了山门,正对着山门吹过来风,体感很是舒爽,刚迈过门槛,便瞧见了寺院圆场上丰田越野车,转身一看,“时尚大哥”和“乡民大哥”也都还在,他们坐在山门前的长凳上,时尚大哥点着烟,一吸一吐之间是满满的哀愁,乡民大哥叼着烟,看着此时空荡荡的四周,望着不远处的江水。

    “时尚大哥”看我一眼,随即说道:“老弟,过来坐。”说罢摞了摞位置,拍拍长椅上面。

    “呵呵呵,好嘞。”此时鄙人倒是很爽快。

    “你跟那个女孩儿什么关系,姐姐还是妹妹?”

    我犹豫了,嘴巴里头变得支支吾吾的,他也看出了什么似的。

    “女朋友?谈恋爱是吧!”

    “额,不算,不算是。”

    “咳!很正常,我看你也得有二十了,要是搁以前,正是结婚的年纪。”大哥很爽快。

    在他的盛情诉说之下,我默然的点点头。

    “哈哈哈,承认了吧,这就对了嘛。”乡民大哥看着我们说话,很好奇,却并不像是时尚大哥那样豪爽。

    “你看看!都说现在人结婚晚,我看未必,这小子就聪明,这么年轻都开始筹划,好样的!”时尚大哥拍拍我肩膀,对乡民大哥说。

    他有些拘谨点点头,“是勒,是勒。”